啊,人生,过于漫长。
回到祈临后,唐一分出了更多的时间来晚饭消食,他会在祈临的大街小巷走上一整晚,然后意犹未尽地回到民宿,他打算在这里渡过这个漫长的假期。
这是第七年。
今天,街上格外冷清,今日是除夕,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是一个重大的节日。
唐一这几天隐隐期待着可以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他梦里的身影,只要站在远处望一眼就好。如果是不小心在金色年华和世洲大厦意外的地方碰到,那就真的只是巧合,那人就不会那么生气了吧。他小心地躲藏在人群中,裹着厚厚的羽绒服。
祈临喜欢在傍晚飘雪,一下就会是一整夜,看过那么多场雪,唐一觉得还是祈临的雪美不胜收,频频驻足,用干燥的手接住白色的精灵,然后看着它在通红的手心由白到透明,再从指缝和掌心流走。
秋末冬初的祈临寺才是绝色,黄灿灿的银杏会被附上一层薄雪,暗红的砖墙,黑沉沉的瓦,晨初风情万种的阳光。涌动的人潮上空萦绕着青紫色的烟,空灵的钟鸣在清冷的空气中荡开阵阵涟漪,鲜艳的红绳、平安福、祈愿的纸条会把树枝的腰压弯。亭台楼阁的青瓦上、掩在积雪的树枝里、无人问津的旧庭院,会有花色不同的野猫、鸟雀,有时还会有来串门的圆滚滚的松鼠。
光是他和萧景轩逗留的时间里,就已经在这座小山上发现了近百种鸟雀。这座寺庙修建在祈愿山的半山腰,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遍了祈愿山的每一处角落,哪里会有溪流,哪里会有凉亭,哪里会有台阶,哪里会有石碑,都深深地雕刻进他短暂的生命里。
除夕之前没有机会见到,那之后的好几天里,萧景轩应该都不会在祈临,唐一躲躲藏藏地、遮遮掩掩地从祈临一中踱到祈江大桥,再爬上祈愿山。他是虔诚的信徒,在摇摇晃晃的落日里,走走停停。破碎的落雪声伴着他平稳的呼吸,和规律的脚步。
他偷偷地来,又悄悄地离去,这也是他这样做的第七年。
以前是年前或者年后,杜生的工作稳定在澳洲后,他就会在人流最少的这几天过来。
就这么短暂几天的滋养,可以支撑他一整年的呼吸。
夜已经深了,这座城市完全的停歇下来,静静地等候明天的到来。
唐一独自一人,在祈临寺里兜兜转转了几个来回,今夜的寺里没人驻守,没有点燃的烛火和香柱,只有几盏躲在灯笼里将被寒风吹灭的暖灯,不如月下的雪明媚。
唐一爬得浑身是汗,在浑浊的夜色中发散着热腾腾的蒸汽。
机械的电子铃声响起,唐一接电话时看了下时间,再有两个小时,就到凌晨了,那个时候,祈临会想起此起彼伏的烟火声,而他会在城市再次回归寂静到达民宿的楼下。
“喂?跑哪去了?”
“在公寓里。”唐一走到了庭院里,低着头用脚摩擦地上的积雪。几乎一半的树都掉光了叶子,祈临寺变得阴沉静谧。
“我怕你孤单,给你打个电话。”杜生轻轻地笑了。
“都说了不用了。你老爱瞎操心。”唐一顿了顿,“你那边应该很晚了吧,明天不上班?”
“你什么时候漂洋过海待一阵子就知道了。这叫仪式感。春节联播才进行到一半呢。”
“爸妈怎么样?我这次不来,他们又要生气了吧。”唐一问道。
“诶。还有我呢。我说你课题那里走不开,和申请到交换名额有重大联系。算是理解了吧。我哄个几天就好了。他们在澳洲玩够了后会来看看你的。”杜生常年和唐一串供糊弄两老,可谓是熟能生巧,即使是最亲密的一家人,也是分能说和不能说的事,对于长辈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怕他们担心。
“嗯。”唐一道。
“唐一。”
“嗯。我在。”
“我等着你和我说新年快乐呢。”杜生轻轻笑了起来,他这个弟弟对于人情世故总是会慢几拍,你若想要他干点啥,得逼一逼。
“还早啊。”
你看,果然。
“文字不比语音亲切。我想睡了。快点。”杜生说。
“好吧。新……”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不知是什么,冲过来把唐一撞了个踉跄,趁他心里一慌,一把抢过了唐一的手机。那人往前跑了几步后,得意洋洋地转向他,左右摇晃着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喂?唐一!怎么了?摔了吗?”杜生那里清晰地传来此次动作的声音,在手机那头焦急地喊着。
唐一在雪里还是没能稳住,跌了下去,惊诧地看着那个黑影。明晃晃的手机光线吸引了视觉细胞的注意力,他看不清那个影在黑暗中的面孔。
“请还给我。”唐一忍着痛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看。他抢完手机不跑,反而过来挑衅自己,唐一心头一紧,已经把最坏的情况考虑到了。那人堵在大门,身形健硕高大,不是他能解决的体量,他只能往院子里后退,拉开距离后,从长计议。
大年三十,冰天雪地,来到这里,还抢劫——这个人很危险。
可能是在逃犯、亡命徒。
没有人可以求助。
要趁着电话没有挂断,给杜生传递消息,没准还来得及给他收尸。
他有些惊讶自己居然跳过了求生环节,他先思考了,一个可以不被折磨就能先了结自己的办法。
其实如果可以在这里结束生命,也蛮不错的。
但是想想又于心不忍,如果在这里发生了命案,就会玷污这座寺庙,这里是一个给予信徒温柔与希望的圣地,是他最为珍惜的地方,他想被安葬在这里,但不能带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