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森她妈叫沈慧琴办了手续之后就走,马上走,一天也不能多呆,这一间朝南的大房是要留给她儿子育森病好了回来住的。就算育森好不了住不得了,也要留给孙子将来结婚用。沈慧琴看了老太太一眼,这一眼里头混着深深地悲悯,这悲悯让老太太痛恨,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
沈慧琴说,儿子,她也要带走。
育森妈死活不同意,她把孙子藏到了女儿的小姑子家。
沈慧琴找不到儿子,快要疯了。
育森妈冷冷地看着沈慧琴在家里似一个疯子一样转来转去,气急败坏,对着自己吼叫,流着眼泪鼻涕,心里头痛快极了,她端坐在破了一个大洞的藤椅上,好像女王坐在她的宝座上,收起了全部的卑怯,睥睨眼前的女人,她又是那个争强好胜谁也别想在她身上讨得一点便宜的老太太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林育森竟然回家来了。
育森看到他惊了一跳,连忙扶了他坐下来,他套了一件旧的棉袄,里头还穿着医院的白底蓝条的衣服,坐下来后喘了半天,说:“妈,你把孩子弄哪里去了,给抱回来吧。”
育森妈说:“儿子,你是糊涂了,咱们怎么能叫她带走我们林家的血脉。你放心,有你妈在一天,我替你治病,替你养你的儿子。”
育森看看他的妈,慢慢地说,妈,我对不住你,你把小孩还给慧琴,让她走吧。小孩子不是我的。不是我们林家的。
沈慧琴一个星期以后离开了林家。
育森妈自己也病了半个月,可她不肯上医院去,每天只好由育森他姐医院家里医院家里两头跑,也不那么周到了,老太太有时就饿着肚子。
这一天她实在饿得狠了,想起床自己做一点稀饭。挣扎了半天没有从床上爬起来。这两天一直阴天,她这个屋朝北,光线就不大好,她又舍不得电钱,不肯拉亮电灯,隐隐绰绰的,就看见有人推开了房门,背着光,两个身影,一个高点儿一个矮点儿,像是两个女人。
她忽地听见有人叫:奶奶,奶奶。
那两人走得近了,育森妈终于拉亮电灯,突来的光线叫那两个眯起了眼睛,育森妈抬起身子凑近了仔细地辩认了一会儿,终于认出了来人。
江淑苇回城了。
薇薇终于在这么多年以后见到了父亲林育森。
淑苇和薇薇每天轮流在医院和家里照顾病人,育森妈过了不多久就好了。
育森差不多还是老样子,精神头却好了很多,薇薇很安静,有时可以陪着父亲整整一天,两个人都没有太多的话,可是育森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的女儿成大姑娘了,像她的妈,漂亮的眉眼,在室内呆了段日子,脸上很快地褪去在乡下晒出的浅褐色,旧的衣服绷在身上有点紧,裤腿也短了两寸。育森长时间地看着拿着铅笔在纸上涂抹的女儿,鼓足了勇气才伸手盖在她的手背上,生怕她是他的幻影。女儿抬头看看父亲,他们曾经无比地亲密,但是时间隔得这样久,女孩子在父亲的面前好像有一点点害羞,他们像两个小孩子似地牵着手,呆了一个下午。
江淑苇暂时住到了姐姐和育宝那里。
育宝说,姐你怎么有这么多皱纹了?姐你去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乡下好玩吗?姐你再不走了吧?
育宝的傻媳妇呆呆在一旁啃着淑苇从乡下带回来的山芋干,笑着。
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过来替她擦干净流下来的口水,叫她,少吃一点,马上要吃晚饭了,你要乖一点,听话,啊?
那是育宝夫妇俩前两年收养的女儿,育宝说姐看我有个女儿了,她好不好?能干死了,会替我们洗衣服,烧饭,炒的菜很好吃。
小姑娘真的很能干,饭桌上只看她照顾着傻的养母,把好的东西往她养父碗里拣,还吩咐他不要多喝了酒。
吃完饭育宝粘着江淑苇不肯走,说晚上要跟着姐姐睡。他拿点心给淑苇吃,说是特地留给姐的,点心大约是许久以前的,硬得像石头,走了味儿,蛤了。淑苇用力地啃着,碎屑扑簌簌地掉了她一襟。淑苇看着育宝快活的胖了圆了的脸,她多年以来都痛惜这个弟弟生病以后变成这样,可是这一刻,她觉得他这样傻了笨了,也是福气。
又是一年春节要到了,家家都忙起来,这是江淑苇带着女儿回城后的第一个春节,淑苇到育森妈那里帮她炒什锦菜。她炒好一样,就倒进一个大瓦盆里,育森妈用力地绊着,突地小声问淑苇打算在哪边过除夕。淑苇说你要不嫌弃就到我姐那儿一块儿去过年,我想跟医生说说,把育森也接过去。
就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淑苇端着酒杯说,育森咱们还是一块儿过吧。
【双生花上部:江淑苇结局】
失去
育森妈给育森做了一些汤水送到医院。
林育森只在家里过到初二,便回到医院。
育森妈撵他回去的,从腊月二十开始,就一直没有好天,雨啊雪啊的,难得有个太阳也只黄黄的没有精神头,家里实在太潮,角落里开始冒出大团的霉斑,因为烧的是湿的煤,依着屋子搭出来的小厨房里煤气味儿也重,一起透到屋里,实在不是养病的地方。
育森喝了汤,拉住妈妈,说:“妈我问你个事。你哪里来的钱,我打听了,医生说住院的钱付过了,学校这边说还没有跟医院算。”
育森妈吱唔着叫育森不要操心钱的事。育森停一歇说,妈是不是是拿了淑苇的钱?
育森老脸上像是起了团火,热起来。她松了大襟褂子最上头的一颗一字布扣,说我去把碗筷冲一冲。
育森死拉住她的衣角:“妈,淑苇这么多年在乡下不容易,那是她血汗钱,还有淑真姐给的一些,是要她以后跟薇薇过日子用的。妈,我们不能用她的钱。”
育森妈在他床边坐下来,很小声地凑到育森耳朵跟下,说儿子,你不要当妈是又奸又坏的人,所以你不肯跟淑苇复婚,妈坚决支持。可是儿子,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无论如何要治好你的病。你姐姐姐夫那里也不肯再借钱给我们了。等你治好了,我们把钱还给淑苇,报答她,感谢她。要是那个时候,你想,你就再跟她复婚,妈给你们当不要钱的老妈子,做牛做马地对她们母女好。
薇薇又来了,在房门口叫奶奶,叫爸爸。看见小床头柜上的脏碗筷,拿了到水房去洗。
一个下午薇薇都陪着爸爸,拿了书来复习功课。这一年高考恢复了,薇薇打算考艺术类院校,在乡下时候的老师也回了原校,托人带了信来,也叫薇薇去投考。
淑苇来替薇薇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淑苇告诉育森,她找到事做了,就在街道的装订厂。淑苇说:“厂长听说原先我当过老师,马上就收下了我,叫我负责检验,厂子里家庭妇女多,文化水平都不高,常有些装订错误。一个月工资不多可也不算少,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