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真带着复杂的心境靠在墙上,而后缓缓坐下。略微踏实下来之后,才发现身上的伤处确实都在用疼痛折磨他,而且肚子是真的已经空空荡荡了。
看了看手里装着解痛膏的药盒,又看了看旁边放着锅贴的盘子,念真带着苦笑嘲讽着自己,最终还是朝着饭食伸出了手。
而后,就在已经摸到盘子边沿的刹那,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手腕上的绳索,已经在刚才诊疗时被解开,对他再没有半点束缚之效了。
冯家寨,是口外最有名的匪帮。
它有名,不仅因为规模大,还因为有一段乱世传奇在里头。
冯临川的父亲冯若水曾经在军机大臣手下任职,算是个副手。因和军机大臣的三姨太有染,险些送了性命。一怒之下,冯若水干脆劫掠了美人,带着一帮铁杆弟兄,连夜逃到了口外。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原本来嚷嚷着不把他老冯家上上下下杀干净就誓不为人的军机大臣,还没找到冯若水的影踪,就被西太后革职查办了。于是,带着美娇娘,和誓死效忠的一伙兵,冯若水当上了土匪。
那年,是光绪八年。
两年后,冯临川出生。
说得不客气一点儿,他是在土匪窝子里长大的,他的匪气与生俱来。然而他毕竟有别于一般土匪,根源还在于他那个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当过朝廷命官的父亲。
未必是经纶满腹出口成章,但绝对不能算是个乡野之人,冯若水自长子刚会说话时起,就给他念诗文典籍,讲江湖规矩,通做人道理。冯临川十二岁那年,父亲带着他,骑在马上,指着漫山遍野的绿意葱茏告诉他说,小子,爹老了,以后咱冯家寨,每一棵树,每一根儿草,都是你的。天上有鸟飞过来,哪怕是云里凤凰,只要是一落在西山口的地界里,你就能开枪把它打死炖了吃肉。在这儿,你就是皇帝老子。可你给我记着,咱寨子里,也有不能破的规矩,要是我死之后,你乱了规矩,等到众叛亲离那天,可别指着爹的坟头骂街怪我当初没提醒你,听见没有?
十二岁的冯临川,听父亲说完,攥紧了马缰绳,只是淡淡一笑。
“爹,我不敢保证将来能把冯家寨经营到何等程度,可我就是死,也不会给您丢脸。”
就是那么一句话,让冯若水笑得格外畅快,也正是那么一句话,成就了今日的冯临川。
光绪二十八年,冯若水撒手人寰,还不到二十岁的冯临川接过了父亲手里的马鞭,独揽大权。
民国元年,冯临川的生母,也就是那当年宁可跟着心上人落草为寇做个压寨夫人,也不愿意留在高官府邸享受锦衣玉食的三姨太,随丈夫而去。
一对到死都没有名分的夫妻,合葬在冯家寨东侧山坡。
那之后,又过了将近十年,到如今。
烟雾缭绕。
冯临川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熄灭,端起桌上已经有点凉的茶水漱了漱口。
刚把水吐在桌边黄铜痰盂里,抬起头时,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大哥,是我。”
“哦,老三呐,进来。”听得出来是何敬山的声音,冯临川边放下茶杯边让对方进屋。
应声推开门走进来的,果然是何敬山,那看似斯文的男人一直走到冯临川近前。
“大哥,都妥了。”
“嗯,吃的放下了?”
“放下了。”
“门呢?”
“‘防君子不防小人’。”
“伤?”
“不要紧,皮肉之苦罢了,留了一盒活血膏给他。”
“好。”点了点头,冯临川不知为何挑起了嘴角,“就怕,那倔脾气的‘大师’太过‘君子’,连跑都不会跑啊。”
何敬山低头不语想了想,而后跟着笑起来。
“那就明天一早再见分晓吧。”
“嗯?怎么个意思啊,想跟我打赌?”
“不敢,要是赢了,岂不成我何老三要挟大哥了?”何敬山边说着玩笑话,边解释着自己的看法,“只是,我看那和尚确实太老实,就算真跑了,也未必能顺利下山。”
“那就如你所说,天亮之后再见分晓呗。”这么说着,冯临川眯起眼来,轻轻笑出了声。
而与此同时,那阴暗僻静很少有人前往或是路过的冯家寨西南角的空房里,倒确实是已经没了念真的影踪。
他跑了。
如冯老大所意料,所希望的那样,跑了。
顾不上多想为什么那军医竟然“忘了”把他重新绑起来,也顾不上多想为什么那屋门轻轻一推,锁头就落在外头草地上,念真小心谨慎看了看周遭的环境,而后怀揣着剧烈的心跳,迈开步,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跑去。
他凭借月亮的方位大致能判断出自己逃跑的方向,大路在西山口的东侧,自己只要往东走,下了山,应该就没错!
然而,没在意荆条刮破了僧袍,树枝划伤了脸颊,更没时间考虑全身的伤处都在疼痛的念真,真的找对了方位,一路跑到东侧山坡上,眼看就隐约见到了下山小路时,刚才还只知道奔跑的脚,却突然停了下来。
月色映照下,眼角余光里,是一片被林木掩藏得很好的,墓地。
大小均等的坟头上,都插着狭窄的木板,借着月光去看,木板上还隐约有字。
“凡是在‘做买卖’时候送命的人,他都一律给安葬,白皮棺材,深埋在山坡东面向阳的地方,有坟头,有写着何年何月何日葬于此地的牌子。”
赫然间,那大夫说过的话,出现在念真脑海。
而更重要的一句话紧跟着出现,让他再也没了拼命逃下山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