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果然会在逼急了之后做出惊人之举吧,总之,他逃下了山。
那个过程有多惊心动魄,他几乎不敢回想,山上照例有巡夜的匪兵,听见有一点像是人声的动静,他就会赶快离开山路,躲到旁边树丛或是草窠里,直到确认周遭安静下来才继续前行。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他总算到了山脚,见了大路。
然后,便是没命一般的奔跑。
他早就忘了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记得跌跌撞撞慌慌张张走走停停赶到一处村落时,天已经朦朦亮了。
有了村镇,便有了希望,念真疲惫不堪进了村子,在东头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庙宇。
不,那不该说是庙宇,那是个道观。
道观很小,看规格像是民间自行出资修建的,然而往里看去,布局简单紧凑,朴素沉稳,有板有眼,抬头往上看,木过梁上刻着“玄帝庙”三个大字。
果然是道观,供奉的是北天真武大帝。
虽多少有些顾虑,念真还是进了玄帝庙的大门。
迎接他的,是三四个道士。
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显然是道观的管事,看他一身狼狈,就多少能猜出个一二了。
“师父莫不是,从那边逃出来的?”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北边,道士并没有说明。
念真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现在,您打算往哪里去?”
“道长,实不相瞒,我是北京法天寺的,去口外净云寺送经,路过西山口……”
“行了,师父不必多说了,我自然明白。”安抚一样的让念真不必忙着讲述自己的遭遇,似乎对口外的匪患已经很是了解的观主叫小道士先给念真倒碗水来。
“多谢道长。”感觉现在自己总算可以稍稍安心了,念真双手合十,向对方深施一礼。
“别这么客气,僧道皆是出家人,本心向善这一点,是一样的。”边说边还礼,老道谨慎问念真身上带的布包是否贵重之物。
叹了口气,念真终于还是讲了自己遇到的事端。师父为保护经书被打死,师兄非要和匪徒硬碰硬命丧枪口之下,自己和匪首周旋了两三天,才总算带着师父师兄的骨灰逃下山来。
“道长,我实难开口,可现在我身无分文,连个化缘的钵盂都没有,想要回法天寺,可谓难上加难。道长若是肯施舍我一点路上的口粮,能让我不至沦为饿殍,我他日必将报答!”红着脸,忍受着羞耻的煎熬,念真这么恳求对方。
“师父言重了,出家人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老道笑了笑,将徒弟端过来的一碗清水递给念真,“我这玄帝庙香火还算可以,倒也存了一点积蓄,本打算略微补一补大殿的彩绘,可现如今兵荒马乱,不知哪天就要遭殃,修补了也未必留得住。师父应该是打算坐火车回京吧?若是那样,路费车票,我还是能帮您一把的。”
听见那样的话,念真红了眼圈。
自己沦落到这等地步,居然还能有人出手相帮,看来老天还没打算把他逼上绝路。
不知有多少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里,到最后只剩了说不清的感激。心中羞愧难当,却还是接受了玄帝庙道士的救济,念真本想尽快离去,以免太过打扰道观的清静,但临行前,却被观主叫住了。
“师父这一身打扮,在外头太引人注意,不如……”沉吟了片刻,老道有点不好说出口似的笑了笑,“若是师父不介意有辱佛门,我这儿还有几身旧道袍,挑一件合身的先穿上,再戴上方巾,遮挡一下额头的戒疤,也好保全自身。毕竟这里离西山口不远,变变装束,免得让‘山上’的人认出来。”
念真没能拒绝对方的好意。
万分感激着对方,他换上了一身道士的装束。
隐去了僧侣的身份,拜别了危难之中救他的人,带着骨灰和观主赠与的路费盘缠,念真离开了玄帝庙所在的村镇。
他在走到僻静处时,狠了狠心,将换下来的那套残破的僧袍扔进了排水的沟渠。
再也不想记起这几天来的起伏颠簸了,再也不想回忆这几天来的深重罪孽了!!他要回他的法天寺,安葬了师父师兄,静下心来,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一路暗暗发着誓,念真终于上了火车,回想自己从逃出来到现在的经历,他只觉得当初从法天寺离开,已经恍如隔世。
心还在悸动,不过,总算可以暂时踏实下来了。
太好了……
火车最终停下来,念真看着外头熟悉的景致,长长的一声叹息。
自己回来了。
鬼使神差一般,回来了。
从车站,徒步走到法天寺时,天已近黄昏。城里闷热的风吹得人烦躁不堪,赶路时出了一身的汗,刚才又让午后阳光烤得眼前快要冒了金星,念真总算见到了寺院的山门那一刻,几乎脚下发了软。
他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大步往半掩着的门口走了过去。
正巧,迎面走过来一个小和尚,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
“念恒!”念真叫了一声。
“师兄?”完全愣住的小和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你干嘛一身道士打扮啊,难道,要‘改行’了?”
“行了,别拿我开心了。”格外无力的叹了口气,念真在师弟不解的询问师父和大师兄怎么没回来时张了几次口,却什么都没解释出来,摸了摸对方光溜溜的头顶,他苦笑了一下,“待会儿我会跟大伙儿说清楚的。”
“哦。”小和尚点了点头,拽着念真往大殿走,“别的先不说,师兄,寺里来了一个先生,说是警察厅的,从早晨就开始等你,一直等到现在了,你快去看看是不是认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