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韫遥遥见少年蹙眉,提起裙摆跑来:“谢四郎,你怎么了。”
谢景明将不小心扎到虎口的针拔下,拿帕子将针上的血擦掉,还有闲心给他将裤子最后两针缝好,用剪子断线。
“好了。”
他将沈妄川的裤腿拉下,握住他的脚踝,弯腰放到地上。
甚至。
还仰着头朝他弯着眉眼笑了笑。
“没吓到你吧,我手笨,不该托大的。让你看笑话了。”
沈妄川薄唇抿得更紧,中央甚至泛起白色。
一股浓郁的焦糖味道传来,小娘子把温润少年的手腕抓在手上,娇嗔皱着鼻子:“你真笨,给人缝件衣裳都能伤到手。”
林韫转头看向旁边僵住不知所措的沈妄川,“我吓到你了吧?不好意思啊,我嗓门比较大,平日也安静不下来,你习惯一会会儿。”
他眸子看着两人,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时,他尚且能圈住外祖和阿娘的脖子,撒娇一番,可他如今长大,许久未有过这样温情的时刻。
沈妄川不知道,一个正常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有如何反应才是符合世情所有。
因而,他张开的薄唇,又重新闭上。
少年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窘迫,主动将手递过去:“劳烦你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可以吗?”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沈妄川眼角有些发热。
他张开嘴吐出一个略沙哑的:“好。”
不曾帮人处理过伤口,他拿捏不好力度,只能学着少年那般,将动作都放得很轻。
倘若放在以后的日子里,林韫肯定要笑他“蚊子大小的伤口,也需要这样小心么”云云。
然。
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一个慌张无措的陌生少年,他们都摆出了自己最温柔的姿态,安静看着,不催促,不过分夸张此事。
沈妄川一颗不踏实的心,在这静默的氛围中,慢慢安定下来。
“饿了吧?”见他们处理好,林韫迫不及待招呼仆从过来,放下喷香的饭菜。
谢景明将针线和药箱都收起来。
昔年饿极,不曾细想,后来回顾往事,才在记忆中发现,两人不过为了让他吃一口热饭,才特意陪着用了两碗,生怕他不好意思多吃。
后来——
他就稀里糊涂被小娘子以“家中为我招护卫,我看你不错,要不要跟我”带走,从此留在林宅,度过了他生命中,最是快乐的三年。
林韫带他出门,教他练武,介绍他认识了白衣银带高马尾的云舒郡主,知晓了京城诸多风光、盘缠的杂乱关系。
谢景明教他识字作画,读书礼仪……
他拼命汲取那些十几年不曾见过的好东西,渐渐也从一个躲着人走,阴郁沉闷的山野小子,变成了坠在小娘子身后,见识与武艺都不俗的少年郎君。
若不是无疑发现当年差点儿将他打死的富家子,便是沈昌在外养着的诸多外室的唯一私生子。
沈妄川想,或许他不会走到那一步。
更不会被沈昌发现追杀,生怕连累林家,远走塞外,顺着沈昌给出的假线索摸去,亦是将人引走。
他被对方蓄养的暗卫一路追杀,追到靺鞨人地头上。
托徒步上京三年的福,他对山林格外熟悉,哪怕北地的山覆盖大雪,苍茫万里,那些个暗卫也有近半折杀在他手中。
可——
即便他将暗卫都杀了,也是没用的,对方若是没能将他杀死,见到他的尸首,必定不会罢休。
于是他做计,从山上滚下,吞药屏息,任由对方在他身上戳了两刀,又埋在厚重雪堆里。
如他所想那般,对方甚至没细看他脸上的伪装。
等暗卫埋在暗中观察一个时辰,实在架不住冰雪冷冻,离开当场时,沈妄川才扯动自己埋下的绳子,将自己从雪堆里面解放出来。
他扯开衣裳,将遇到水便会发热的粉末抖干净,爬到背风处躲好,挖出自己埋好的箱子,塞一些干粮和着雪吃下去,再处理身上一片烫伤、一片冻伤驳杂的身体。
又在山里呆了几日,确定暗卫没有影踪以后,他才换一身装扮,开始折返京师。
沈妄川也没想到,自己任性离开与暗卫周旋这段日子,沈昌居然带兵将林家查抄了。
他看着布告上的消息,不愿意相信上面的内容,等跌撞着去到旧宋门内大街,看见被打上封条的宅邸,他才知道——
是真的。
可林家怎会是反贼!
左仆射从一介小小芝麻官,一路脚踏实地,如同寻常百姓一般,生民所触及的一切,都会去切身体会。
宅邸之中,也常常支出一大笔账,贴给福田院、慈幼所等根本就不会有任何银子回馈的地方。
而他们一家所用,从不铺陈,虽不至于为了清廉两手清风,可却不似其他富贵、权贵人家,以盈余为荣耀,一切都只是刚刚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