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赢没有搭腔,站到另一边儿去了。
王公公晓得他这个少爷脾气,倒是好性儿地没说什么酸话,只是笑了笑,还使人帮他端了杯茶来。
不多时,他看到太子和一个须眉俱白的老者从御书房里出来,两人比划着说着什么,都没看见刘长赢,就直接走了。
王公公进了御书房通秉,很快又出来,请刘长赢入内。
刘长赢器宇轩昂地踏入御书房内,看到皇帝手里正把玩着一个细长的纯金物件儿,他没有细看那是什么,径直长跪行礼:“御史台刘长赢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一旁,将目光转向刘长赢。
数月不见,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苍白了些,但仍是个英俊英武的好男儿。
皇帝戎马半生,膝下正经的只有两个儿子,小皇子还小,看不出什么模样来,太子木讷文弱,也全然没有他年轻时候的风采。
他看着刘长赢,总觉得穿越了三十年的时光,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年轻真是好啊。
皇帝有些怅然,心念转了百转,才开口道:“起来吧。”他收起了方才的思绪,半抬着眼,“你父亲之前给你请了长假,今日可算是又重见天日了?来找朕是为了什么事啊?”
皇帝的口吻非常随和,甚至有些温柔,但刘长赢全然感受不到皇帝对他的优待,他站直身子,中气十足地说道:“我此来,是为了给皇上讲讲楚灵王修章华宫的故事。”
他没等皇帝开口,就顾自地讲了起来。从楚灵王举国营建章华宫讲起,讲述那章华宫的堂皇富丽,描述细腰宫女的弱不禁风,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突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蹦芸忌咸交桑允遣蝗彼卸凉Φ祝醭び盅锒俅欤犊ぐ海土榉客飧糇藕继玫剿纳簟
皇帝没有打断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从他乌黑的头丝一路打量,看到他结实精壮的腰身和修长的腿,不由得低低叹了几口气。
年轻真好啊……
刘长赢话锋陡然而转:“如此举国之力得到的章华台,并未给江山社稷带来什么福祉,反而招致祸事,终于毁在大火之中,沦为灰烬。皇上如此大费周章地修建那接仙台,怕是和修这章华宫是一样的道理啊!”
皇帝慢吞吞道:“刘长赢啊,你如何笃信你能劝得了朕?”
刘长赢摇了摇头:“臣不自信,但劝谏陛下,是臣应尽的职责。”他将他带来的木箱子打开,从中取出若干纸卷来:“陛下,臣在家中枯坐冥思,写了数稿万言书,特呈给陛下,望陛下阅之思之,而悔改之!”
皇帝的御案在瞬间就堆满了写满了字儿的纸卷,堆得满桌子都是,还有的半截浸入了黑漆漆的笔洗里。
皇帝脸上的那点柔情顿时就收了个干净,他看也没看那些万言书,只从笔架上拎起一只毛笔来,面上浮起一个冷峻的笑:“刘长赢,你,去看过刘韬了吗?”
刘长赢曾预设过皇帝的反应,猜测他会大怒,会痛斥,会把自己下狱,却没想到,他开口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话,一时怔住了。
皇帝见他不答话,又慢慢地说道:“刘长赢,你父亲已经年近古稀,现在身陷囹圄,在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受着苦,你,去看过他了吗?”
刘长赢垂下眼皮:“臣,没有。”
“为什么没去看?”
刘长赢拱了拱手:“天地君亲师,如今国事为大,劝谏陛下自然要排在孝亲之前。更何况,我此来,想必也是我父亲所愿,我向陛下尽了为臣之忠,即是向父亲尽了为子之孝!”
“啪嗒”一声,皇帝手里的笔落在了案台上。
“我向陛下尽了为臣之忠,即是向父亲尽了为子之孝”这句话让他周身一震,惊骇不已。
他当然知晓水月儿对刘长赢隐瞒了一切,刘长赢对自己的身世全然不知。
他也知道,刘长赢这句话不是他所领会到的那一层意思。
但是,他还是一厢情愿地,想按照那一层意思去解读。
许久,皇帝才吁出一口气来:“你想错了,你的父亲,怕是不是这样想的。”
刘长赢强辩道:“陛下,臣的父亲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是您,万万不可再如此任性地去修那大而无当的接仙台了!”
皇帝没有理会,从一旁抽出一张纸来,捡起方才落下的笔,从容地写了起来,边写边念道:“御史台刘长赢罔顾人伦,不孝不悌,今去其官职,革去探花功名,永不叙用!无诏无令,永世不得踏入宫门!”
“陛下!”刘长赢大惊。
“你不是不忠,你只是不孝!”皇帝将玉玺扣了上去,松松地向后一仰,冷冷道:“来人啊,将庶人刘长赢驱出宫廷!”
立时有侍卫冲了进来,架住刘长赢,向外拖去。
“陛下三思!”
“臣赤子之心天地可鉴!”
“陛下,你糊涂啊!”
门外传来一声声刘长赢的申斥,皇帝置若罔闻,只是合掌抱在腹前,微微合了眼:
“这,才是你父亲所想的。”
你的两个父亲,都希望,你只是个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