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得意道:“这是孙思邈的药膳方,是我亲自配的料呢。”
韦训被辣得面目扭曲,连连咳嗽,嘴唇通红,给他苍白的面容上难得添了一抹艳色。他斜睨了她一眼,质疑道:“你亲手煮的?”
宝珠这才面上一红,又坐到铜镜前梳头,假装没有听见。
身为女子,哪怕是天家贵主,她也要从小学习中馈之责。兄弟们学的都是经、史、子、集的治国之道,她却要背诵《女训》《女诫》之类预备将来为人妻母的教条。父母生病时更要端膳奉药,履行为人子女的孝道。
还好作为公主,不必像寻常人家女子那般含辛茹苦亲操井臼,只要从婢女托盘中接过碗来一转手,就算侍奉。往尚食局敬上的饭菜上撒一撮盐,就可算作亲手做羹汤,满足礼教所要求的职责。
这一瓦罐肉粥,当然只是吩咐吴致远家的厨房做好,然后由她把磨碎的胡椒撒进去而已。至于手重手轻,撒得多少,那就不干她事了。
这小贼吃了她亲手做的药粥,简直荣宠至极,实在应当感激到涕泪横流,承诺粉身碎骨追随侍奉,妥妥当当地把她送到幽州去。宝珠自傲于父母兄长所教导的御人之道,越想越是得意,逐渐喜形于色。
韦训倒也真的涕泪交加,只不过是被呛的。
他心里默念着这实在不是药粥,而是金粥,强行咬牙吃了一半,只觉五脏六腑都给煮沸烫熟了,驱寒效果比最烈的酒都厉害。实在咽不下去了,他擦着眼角的泪说:“药王所著的三十卷《备急千金要方》我都看过,实在没看见过胡椒这么用的。”
宝珠笑道:“你不知道了吧,他晚年又写了三十卷《千金翼方》,作为前作《要方》的补充,所以称之为‘翼’。那是他在同官县五台山隐居时写的,永淳年间药王仙去,高宗派人前去故地祭奠,顺便取了这三十卷书带回宫里。尚食局根据他写的‘胡椒主下气,温中,去痰,除脏腑中风冷。’做成药膳进奉,我们小时候染了风寒都会吃这个粥。你听听,‘除肺脏中风冷’,是不是很对你的寒邪之症?”
韦训听了这一番话,心道自己多次去皇城转悠,也曾去过弘文馆、集贤殿等皇家藏书之地翻过,只是万没想到药王的书放在殿中省尚食局,专门服务于天潢贵胄的日常饮食,根本没有挥悬壶济世的作用,属实是明珠暗投了。又想从这一个方子看,传到民间也没什么用,羊肉与枸杞存钱还买得起,平民之家谁又吃得起胡椒?
韦训叹道:“你居然熟读医书,令人惊讶。”
宝珠睁着圆圆的杏眼道:“我没有读过啊,只是因为胡椒牵扯了一桩往年的口舌官司,我才记得的。”
她突然想起说了这半天话,外面没有丝毫动静,韦训都不掩饰咳嗽,也不知道监视的人听见没有。宝珠站起来悄悄开门出去侦查,却见走廊里两个婢女东倒西歪,一个靠墙坐着,一个半趴在花架上,都睡得极沉。她走过去碰了碰她们的肩膀,竟然一动不动,身上看不见伤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回到房间里,宝珠问:“她们是怎么了?”
韦训仍在一脸痛苦地啮檗吞针,勉强咽下口中的,才望着她说:“封了昏睡穴,明天才醒。你若想走,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了。”
宝珠一愣,想到他确实说过能背着人翻越城墙而去,登时怦然心动,立刻就想逃出牢笼奔赴自由。可思前虑后地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能答应,她遗憾地说:“不行,案子没破,就算能翻墙逃出城去,也坐实了罪名。去幽州这一路上顺顺利利还好,要是身份变成通缉犯人,那可比没有户籍更加寸步难行了。”
韦训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这人不愧是百忍成刚的豪侠,硬是用了半个时辰一口一口慢慢把胡椒药粥咽下去了,吃完了一身汗,除了胃仓烧灼,舌头疼得说不出话以外,倒真觉得身上轻松许多,韦训心中暗想这真不愧是药王遗作,有机会一定要去宫里把最后三十卷弄出来。
看了一眼月亮的位置,韦训站起来对宝珠说:“既然不走了,你就安心住下,我去办点事。”
宝珠惊讶地说:“你……你要去找谁的麻烦?”
韦训缓缓地说:“你是被我牵连关到这里,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刘茂把我举到官府所致,这个梁子已经结下,必须解决。”
宝珠沉吟道:“飞刀传书的果然是那老翁……”
“不是刘茂,也是他的手下。既然身为本地掌穴,他就得担了这个责任。”
“你失踪之后,刘茂来过孙家店一次,还想求你还回那枚蛇珠。”
韦训一听,有些后怕,扬起眉毛问:“可曾对你失礼?”
宝珠摇了摇头,说:“那倒没有,他敬了几杯酒就走了。不过你病还没好,非得现在去吗?那老翁的手下可是很多。”
韦训煞有介事地说:“我这人不能留隔夜仇,会睡不着觉。再说对付刘茂之流,能走路就足够了。”见宝珠面上忧心忡忡,他从容不迫地笑着说:“韦大平生所遇的强敌,都没你那罐子药粥愁人。”
说着轻轻从窗户里翻了出去,转瞬间他又回身探进窗口,认真叮嘱说:“把门窗关好上闩再睡,我明天来找你,所以今夜不会再有别人来了。”
宝珠快走两步想看看他是怎么跳下去的,却见韦训折腰向后一仰,像是失足摔下去一般极坠落,宝珠捂住嘴里的尖叫,扒着窗沿向下再看,却见他在空中灵巧地翻了个身,足尖一点,已经窜进黑暗中去,就此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