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训进入房中,掩上房门,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今夜月相盈凸,蟾光明亮,他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远比常人强,窗棂中透进来的些许月光就足够行动了,不需点灯。
从缸中取了些清水,韦训抽出宝珠白天披过的青衫泡进盆里,倒入刚才煮茶用的盐和剩下的茶叶。盐和茶都能祛味,往日里结束盗墓,他都要这样清洗自己的衣物,只是那时候要祛除的是墓土和尸臭,现在要祛除的是她身上沁人心脾的香气。
虽然可惜,但假如洗不掉,这件衣服就也再不能上身了。韦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解开髻,脱了衣物,先用冷水冲洗一遍身体,赤足步入室外的温泉池中,被热水环抱,久违的温度渐渐浸透冰冷僵硬的肌体。他吁出一口寒气,忍不住想,大概正常人平时就是这种舒适的体温?
坐在水中,查看双臂内侧筋络,淡淡的青黑色纹路向着躯体方向涌过去,如今已经蔓延到肩臂结合处中府穴,血脉青紫只是表象,其实寒邪病气已经深入体内三阴三阳,纠缠奇经八脉,如果不是从小修习师祖传下的玄炁先天功,恐怕连尸体都早已经化为白骨了。
遍体被藤蔓一般的青色纹路包围,只剩下胸口灵台一片净土,病气一旦到达心脏,心尖血冷,就是死期。
奇妙的是,他已经不再对此感到焦虑了。
从小被这顽症折磨,病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治愈自己的良药,夙夜梦寐,幻想将来病愈那一刻,必定是欢欣雀跃,无忧无虑,快乐到无法想象。
如今待在她的身边,时时刻刻感到欢欣雀跃,无忧无虑,纵然命不久矣,病已经算是治好了。从这种角度来看,她确实就是绝症解药,凤凰胎活珠子,服食与否,其实无关紧要。
潜神默思之间,面前那排竹墙后面忽然传来了赤脚走路的脚步声,竹子之间的缝隙中透进烛火的暖光。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如有地狱恶鬼,冥府冤魂,听经度,勿来害我……”
竹墙之后,举着灯的人哆哆嗦嗦念着心经,慢慢踩进温泉池水中。
韦训怔愣片刻,意识到虽然房间隔了好几间,但并非规律排列,温泉池水相通,她那屋的池子跟自己这间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只是由一排插在水中的竹子分隔开来。自己夜能视物,并未点灯,她根本不知道隔壁有人。
她怕黑又怕鬼,一边念经一边沐洗,水声潺潺,荡漾的涟漪穿过竹墙缝隙,蔓延到自己身边来。烛火照耀下,几乎能看到水雾中的人影轮廓。
这般情形,倘若一直默不作声听之任之,就属实是冒犯了。
韦训只得出言提醒:“你知道这是寺院的禅房吗?就算有鬼,它来庙里是吃斋饭还是拜菩萨?”
黑漆漆的夜里忽然传来韦训的声音,宝珠“呀”了一声,抱着膀子整个人没入池水中,惊惶失措地扫视树梢和房顶,没看见他的影子,片晌之后,她才意识到声音来自竹墙隔壁,顿时觉得局促不安。
提醒之后,不能再这么旁若无人地继续待着,韦训干脆利落道一声:“撤了。”从池水中站起来,便要爬到岸上离开。
宝珠听见他要走,对黑暗鬼物的畏惧立刻压倒了尴尬,脱口而出:“喂喂喂!你……你等一会儿再走。”语义是命令,语调却抖抖簌簌,接近哀求了。
韦训一时无言,谁能想到这位声震武林的世外高人,单枪匹马剿灭罗刹鸟整个门派的绝顶高手,天一黑就变得胆小如鼠,住在庙里还怕有鬼怪来骚扰。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她是如何能同时做到武德充沛、才智过人,又可怜可爱的。
究竟舍不得丢下她一个人担惊忍怕,韦训叹了口气,只能再回到池水中。
蟾光皎皎,浮光跃金,温柔夜色在水雾中变得朦朦胧胧,竹墙将一池温泉隔成两边,一半明,一半暗,两人待在各自的领域中,默默无言地隔墙相处了一会儿。
宝珠忍不住说:“连支蜡烛都不点,你当真无所畏惧。不说寺庙,你在荒郊野外难道没见过鬼吗?”
韦训答道:“别说荒郊野外,就是古墓坟茔里,我也从没见过半个鬼影。师父比我多活五十年,历经天宝之乱,见识过香积寺的尸山血海,他有时犯疯病,抄了招魂幡彻夜在乱葬岗晃悠,都次次失望而归。倘若世间有鬼,怎么能那么难找?”
想到一个年过半百头花白的老疯子拿着招魂幡在乱葬岗里游走的景象,宝珠忍不住瑟缩,问:“他那种疯魔之人,怎么会突然大慈悲收养你?”
竹墙后传来轻轻的笑声:“他不是收养了我,是买下了我。今日那个挑担卖儿的饥民你见过了,我那时就是坐在筐里的小孩儿。他掏了十文钱,从快饿死的父母手中把我买下,带回残阳院。”
宝珠怔怔地重复:“只花了十文钱。”
韦训道:“他说我又踢又咬不肯走,母亲无奈,只能从卖身钱中拿出一文买了支饴糖哄我。如今已经不记得父母,只记得那根糖的味道,是世上最甜美的东西。”
不知是否因为隔墙相对,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或者是为了多说些话哄她安心,韦训今夜健谈了些。
他摸索到水中自己膝盖骨骼,回想当年师父的叙述,陈师古并非善心,只是意外看到衣不遮体的饥儿跟自己一样,拥有世间少见的清奇骨相,十分适合练武,才随便掏了点钱买下。
听过他真实的来历,宝珠默不作声,许久之后才闷闷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姓韦,或许和十三郎一样出身世家,是京兆韦氏的旁支,只是因为什么原因与家人分散流落江湖。”
韦训又笑了:“别乱猜,我可没什么公子王孙的隐藏身份,你刚才叫喂喂喂,那便是韦姓来历。这名字的含义就是师父的号令:喂!听话。”
这一时刻,宝珠竟然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匪生出怨恨之心,陈师古聪明过人,明明能给孤儿更好的待遇,却故意用这样怠慢轻视的态度给他起名。
又想自己时常在他面前倾诉父母亲情,动辄伤心落泪,岂不知他小时候差点饿死,连父母都记不得了,听人倾诉这个,岂不是另一种残忍。
许久之后,宝珠低声说:“有件事,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想如实告诉你。”
“什么事?”
“庞良骥已经告诉我了,你一直干盗墓的脏活,是为了寻找治病的丹药。”
韦训一时诧异,暗暗惊慌起来,心想难道她已经知道了“凤凰胎活珠子”的事?连十三郎都能猜到,以她冰雪聪明,怎么会联想不到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来,他一路跟随守护,倒成了图谋不轨,少不得要剖腹明心的苦苦辩白。
韦训咬牙切齿,心下对口无遮拦的庞六恼恨异常,恨不得现在就快马奔回玉城狠狠揍他一顿。
宝珠继续道:“我当真不想提醒你,可又不得不说。一种能治愈绝症的灵丹妙药,怎么会藏在古墓之中?墓主人当年活着时若服下丹药百病不生,延年益寿,甚至羽化飞升,又怎么会气绝身亡装在棺木中下葬?这道理怎么都说不通。”
听到她的剖析,韦训忐忑的心略微安稳下一点,庞良骥似乎只是说了个大概,并没把凤凰胎的名字告诉她。
宝珠接着说:“我猜这丹药藏在墓中的消息是陈师古告诉你的,这人如此乖僻,又聪明绝顶,说不定只是编造出一个谎言欺骗你,令你不得不当他盗墓的帮凶。”
竹墙另一边一直不声不响,宝珠以为韦训知道真相大受打击,心下有些后悔直言相告,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但片刻之后,韦训清朗的嗓音再次传来,口吻异常平静。
“我早知道他可能在骗我。”
“你知道了?!”
“世上再没他那般喜怒无常偏执乖戾的怪人,丘至少需要两个人搭档,他年富力强的时候一个人能干,年纪老了走下坡路,需要一个副手,这也是他收徒的原因之一。我们名为门徒,其实是盗墓的手下。”
回想生平心迹,幼年时就被告知“凤凰胎”的存在,多少年来一直憧憬向往,至年岁渐长,逐步醒悟过来,可求生欲望作祟,实在不愿抛下这唯一的生机。
竹墙外传来一声叹息,宝珠似乎明白了韦训的苦衷,搜肠刮肚地想了些话,安慰他说:“说不定你根本没什么绝症,就是常年在墓里受阴气尸毒所害,以后改邪归正再不下墓了,也不再喝那墓中的冷酒,病就逐渐好了。”
韦训望着自己臂膀上如同藤蔓般蔓延的青黑色筋络,忽然自心底笑了起来,道:“你说得很是,我最近两个月是觉得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