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鹤猝不及防,连忙仓皇移开视线,简直没地方放眼睛,乱七八糟地抓起一盏酒杯,掩饰什么似的喝了一口,沾了嘴唇才想起来——这是云承的杯子。
他蓦地站起来,险些把云承放酒的小桌子碰倒,声音干涩地说道:“王爷,不需要小民回避吗?”
云承知道此时君鹤已经被他气的不清,连小六都不喊了,直接王爷,王爷的叫上了。
但为了能断了他对自己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念想,即便是他生气,也必须出此下策。
毕竟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后人,以后也是要娶妻生子,若哪天回归朝廷,也是要做列土封疆的世子爷的。即便是没有回归朝廷,没有娶妻生子,自己亦是不能拉他卷入这诡谲的争斗中来。长痛不如短痛,倘若阿珏的此计能助他断了念想,至于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无所谓了。
“阿轩。”云承叫住他,趴在池边上半身露在水外,漫不经心地说道,“都是男人,我有的你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有什么好新鲜的?这么害羞以后该如何娶妻生子?”
君鹤屏住呼吸,终于还是抬了一下视线,小六的身形有些模糊不清,满身的伤疤却触目惊心地刺眼,君鹤脑子轰的一声,好似被一个九天神雷炸开了——
在清风客栈时,他想过小六身上可能会有伤疤,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多
前胸,肋骨,腹部,手臂,后背……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疤痕,触目惊心。
他脸上方才怒气此时散了个干净,眼睛亮极了,凝聚的目光好像个受伤的兽王,死死盯着那些伤痕。
而此时那些伤疤如同一株带毒的藤蔓,伸着无数条要命的枝条,枝枝丫丫没完没了地往他心里、眼里戳,戳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鲜血直流,直至干枯,再也流不出一滴血来为止。
原本那该是多么完美的身体,皮肤光洁细腻,如今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可以不告诉他旧疾是怎么回事,眼疾是怎么回事,可这满身的伤痕,究竟是被谁所伤?
君鹤呆立在原地,想问,可一肚子狐疑词句,到了嘴边却如同冻凝固的千年寒冰,一滴也就不出来!更多是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去问——那一定是小六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他也不敢问。
这些伤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是什么造成的,鞭痕,烫伤,剑伤……君鹤都能猜出个大概,唯独那抓伤,那分明是被人……
被人侵犯所致?
侵犯两个字从脑海里蹦出来时,君鹤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炸成了一团浆糊,他脚步有些不稳,踉跄后退几步,差点撞到了屏风。
此时他竟觉得心口仿佛悬了把利剑,简直不能呼吸,呼吸便会痛。他不敢直视那道道淡粉色的抓痕。
君鹤有千言万语翻涌在胸腹间,这些话压挤的他好像要炸裂。他想问又不敢。
十二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却让他们从少年一路走到了成年。大家亦都不是孩子了,少了那些孩童般的天真和稚气。
他应该想到的,小六自来到岐国后,就不再是孩子了。战败国皇子,流落异国,寄人篱下……为了活下来,不知要忍受多少屈辱和折磨。
他越想越心凉,越想越自责,越想越狂,最后不顾小六的追喊,仓皇逃回到自己院里,长舒了一口气,将额头靠在院门口的梅树干上。
云承深谙人心,知道有些事越是避讳,越是显得禁忌,也就越是中毒似的割舍不下,干脆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反正确实也没什么好看。
你看,这大大方方地展现出来,君鹤不也没在痴迷留恋,甚至可以潇洒离开了。
自信满满的云承泡完温泉,一下山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来者是麒麟子,他脸上带着伤,衣袍有几处淤泥,想必是一路跑来的时候摔的,不待云承开口,他便惊慌失措说道:“王爷、王爷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前厅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此言一出,云承先想到的便是有人袭击了麒麟阁,未及多想便命令麒麟子带路。
一路上云承皆是惴惴不安,有些自责自己不该贸然来麒麟阁,倘若真因为自己的缘故而牵连了麒麟阁,他会愧疚一辈子的。
如此想着便强行催动还未恢复的内力,一路掠过去的。
还未及前阁,便远远瞧见一粉一白两道身影在空中纠缠着。
目测白色身影占上风,只见他一剑将粉色身影劈的斜斜砸在了地上,震的周边梅花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粉色身影手中的剑被震的甩出去一丈远。他歪头瞧了一眼落在一旁的剑,没去拾,直接挣扎起身,拔地掠起直接迎上白衣人又劈下的一剑,这一剑比上一次还要犀利,直接将他震飞数丈远方才落下,重重跌进梅林,噼里啪啦砸断了数根碗口粗的梅枝,才落地。
此时云承身后的麒麟子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大喊道:“阁主,骆少主快别打了,”旋即又朝着云承喊道:“王爷,您快让他们别打了,以阁主的脾气,在打下去骆少主怕是,怕是……”
他的话音未落,云承便运气掠到君鹤身前,张开双臂挡住了东方珏的再一次劈出的剑。
“住手!东方珏!够了!你要做什么?再打就真出人命了!”云承与东方珏怒目相向。
东方珏立即收回挥出的剑,愤愤道:“好个不分青红皂白,护犊子的北定王,王爷怎么不问问他都做了什么!!”
闻言云承微微一怔,旋即转身瞧君鹤。
正在挣扎起身的君鹤,一听是云承的声音,脚下一个没站稳,刚捡起来的溪风剑“咔嗒”一声又落在了地上,他整个人往前扑去,被云承一把接住。
只见方才那“顽强拼搏”的江湖少盟主突然就“弱不禁风”了,一贯镇定自若的“兽王”成了只娇弱的病猫,一双手软软地自云承肩上垂下去,气如游丝地小声哼唧道:“小六,好疼……”
君鹤说完这句话,好像真的受了多大伤似的,整个人都蔫了,差点直接晕过去,看见云承的一瞬间,他那浑身硬骨头就酥了,脊梁骨被抽出去了,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
然而尽管这样,他还是不忘趁机往云承怀里钻了钻,有意无意地抓住了云承衣襟的衣料。
此时云承方才看清楚他的伤。两双手背皮肉翻起,有些伤口处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鲜血直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噙着血迹,衣袍好几处被树枝刮破,露出道道伤痕,能看出的外伤也就这几处,不知内伤有几处,云承想要伸手去检查他的内伤。
却被君鹤死死箍住腰。
此时云承身上传来的一点体温与熟悉的草药味,让他恍惚间不由得想起在质子府云承醉酒那晚,被云承错当成胖宝而搂在怀里的情景,一时有点不知今夕何夕,喃喃问道:“……还有酒吗?”
此言一出,云承恍然反应过来,此时怀里的人,不但有血腥味,还有一股浓烈的酒气。脸色不由一变,正待询问缘由。便听得有一个不知所以然的麒麟子自别处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忙要搭手:“王爷,小的来帮……”
……被不幸目睹了全场的另一个麒麟子一把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