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太皇太后设宴花萼楼,郑中丞用小忽雷琵琶献上一曲《倾杯乐》,而元真娘子依旧是表演自己的剑舞绝技“裴将军满堂势”。
晁灵云以弟子的身份站在台下,悄悄观察着坐在首席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郭氏如今已年过五十,却保养得如同四十出头的贵妇。她方额广颐,仪态雍容,能看出年轻时一定是位国色天香的天之骄女,奈何她神情倨傲,唇角总是不悦地下垂,一双眼睛更是被岁月磨砺得凌厉冷峻,令人丝毫不敢亲近。
郭太后下首坐着许多上了年纪的贵妇,应当都是历代先帝的嫔妃。晁灵云猜测李怡的母亲此刻必定也位列其中,却实在看不出哪一位才是郑太妃。
就在她分神偷窥的时刻,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潮水般的喝彩声。晁灵云立刻回神望向舞筵,就看见自己的师父已经跳完剑舞,正面向郭太后下拜行礼。
郭太后此刻心情愉悦,照例将元真叫到面前行赏,赐了她十匹绢绸,随后问道:“听说你和郑中丞正在编一套相和大曲,如今进展如何?”
“回太皇太后,目前郑中丞已经谱成大曲,奴婢正在编舞,还打算请尚宫宋先生为大曲写一首相和歌辞。”元真恭敬地低头回话。
“你打算请宋氏作歌辞?”郭太后笑笑,不以为然地问,“你能邀到的名家应当不少,为何用她?”
“奴婢的弟子很喜欢宋先生的诗作,对她那首《长相思》念念不忘。”元真知道郭太后与宋先生之间颇有些陈年旧怨,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其实奴婢之所以想编一套相和大曲,也是受了这位弟子的启发,因此对她的想法格外重视。”
“原来如此,宋氏如今就在我宫中,你那位弟子今天来了吗?”
“奴婢不敢欺瞒太皇太后,奴婢知道宋先生就在兴庆宫中,所以今晚也把我那位弟子带来,想将她引荐给宋先生。”元真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奴婢的弟子此刻就在台下。”
“是吗?快快请她上来相见。”郭太后笑道。
晁灵云在台下听见宫女传唤,立刻诚惶诚恐地上前晋见,叩拜郭太后。
“红颜绿鬓、亭亭玉立,果然是个妙人,元真娘子真是好福气。”郭太后打量着一身茜色罗裙的晁灵云,点头夸赞,随即开口唤了一声,“郑婆,你去把宋氏替我叫来。”
下一刻,坐在郭太后下首的贵妇里就闪出一人,飞快来到郭太后面前,俯首领命:“是。”
晁灵云心中咯噔一声,不由悄悄转头看向那人,只见那贵妇蛾眉轻蹙,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尽管低垂着面庞,却还是让晁灵云看见了她那双颜色浅淡、与李怡一模一样的眼眸。
此人毫无疑问就是李怡的母亲——光王太妃郑氏,却被太皇太后轻蔑地唤作“郑婆”?!
一阵寒意瞬间窜过晁灵云的四肢百骸——她对李怡要自己深入兴庆宫的目的,已经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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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想要对付的人,一定就是郭太后吧?
想想也情有可原——若换做自己,别人如此羞辱她的母亲,她老早就将对方打得满地找牙了。哑巴王也是可怜,还得绕着弯子变着法地帮助郑太妃,这样一想,晁灵云简直同情李怡。
当然,同情和将自己赔进去,那是两码事。
晁灵云在心里暗暗嘀咕,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听见内侍来报,说是宋尚宫已奉召前来花萼楼晋见。
晁灵云顿时好奇心大盛,望着进门的方向盼了好一会儿,便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的年迈女官徐徐从门外走了进来。
尚宫宋若宪如今已年过花甲,早在德宗贞元四年,她与自己的四位姊妹便入宫做了女史。其后漫漫四十余年,姊妹五人无一出嫁,在深宫中耗尽了一生芳华。
如今四位姊妹相继逝去,宫中只剩下宋若宪一人,负责教授中宫嫔妃,司掌文籍表奏。
晁灵云从没见过这般气度不凡的老妇人,与盛气凌人的郭太后截然不同,宋尚宫的仪态中有着被岁月洗练出的宁静和蔼,令人肃然起敬的同时,又觉得温暖可亲。
郭太后默默看着宋尚宫走到自己面前,不卑不亢地行礼,心中便隐隐感到不快。
她出身名门,一生骄傲恣意,鲜少有人敢对她直言训诫,宋若宪便是这为数极少的人之一。在她还是广陵王妃的年月里,宋氏姊妹就以先生自居,没少对她摆出一副师长姿态。
如今四十年过去,她已是极尽尊荣的太皇太后,宋若宪却依旧用这种堪称挑衅的态度对待她,令她一见此人,便觉得眼睛里像进了沙。
“宋先生,元真娘子近日编出了一套相和大曲,打算请你写相和歌辞。”郭太后在上座睥睨着宋若宪,倨傲地笑道,“先生既然文擅雕龙,就不要推辞了吧?”
郭太后这一番话,听得元真和晁灵云都有点傻眼——虽然她们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是这话从郭太后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那么刺耳呢?
相比师徒二人的尴尬,宋尚宫却是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回答:“太皇太后开口,老身敢不从命?”
“如此甚好。”郭太后快活地笑起来,抬手指了一下晁灵云,“元真娘子说她是受了这位弟子的启发,才想要编一套相和大曲。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也让她启发启发宋先生吧。”
此话一出,晁灵云已是呆若木鸡,元真慌忙向郭太后下拜,告了一声罪:“太皇太后恕罪,奴婢今日来得匆忙,没让弟子准备舞衣与刀具,此刻恐怕难以舞刀……”
“无妨,”郭太后打断元真,径自望着宋尚宫,笑道,“宋先生一向慧眼识人、观照内心,不会只着眼于外在,我说的可对?”
“太皇太后谬赞。”宋尚宫客气了一句,慈蔼的视线落在晁灵云身上,淡淡一笑,“这位娘子就是元真娘子的高足吧?老身年事已高,耳聋目昏,不劳烦娘子舞刀,但求能与娘子在末座一叙。”
话音刚落,不等晁灵云回应,郭太后已即刻吩咐左右:“来人啊,给宋先生与晁娘子看座。”
晁灵云就这样跟着宋尚宫坐上了宴席末座,整个人糊里糊涂,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宋尚宫却是气定神闲地抓起她两只手,仔细看了看,笑着问:“娘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惯用何刀?”
晁灵云被她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仿佛沐浴在暖洋洋的春光里,陶然回答:“回宋先生的话,奴婢名叫晁灵云,今年十七岁,惯用吐蕃弯刀。”
“听娘子口音,似乎不是长安人?”
“奴婢是在蜀地长大。”晁灵云老实承认。
宋尚宫点点头,话锋一转,忽然问:“娘子今晚用过饭没有?”
晁灵云被她一问,肚子顿时就有点饿,赧然回答:“不瞒先生,奴婢还不曾用饭。”
“那我们就边吃边说吧。”宋尚宫吩咐侑酒的宫女摆上饭菜,一边含笑看着晁灵云大快朵颐,一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