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有了目标,行动力就空前旺盛起来。
张大郎潜心厨艺,在食物创新上投入了无穷的精力,开发出一道又一道脍炙人口的美食。
每天站在厨房里,面对着灶台上水陆杂陈、品种繁多的新鲜食材,他满脑子想的却都是绛真的一颦一笑,于是料理美食亦如对待美人,不但做到材料鲜洁、手法精细;在口感、香味、色泽上,也是精益求精。
为了博得美人欢心,他不断推陈出新,食肆每个节令只专卖一种食物——寒食节卖东淩粥,伏日卖绿荷包子,中秋卖玩月羹,腊日卖萱草面……
天长日久,绛真对他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张家食肆倒是名声大噪。
张大郎不急,他对绛真有着烹小鲜一般的耐心。譬如冷月寒梅、空谷幽兰,若即若离令人难以捉摸的绛真,值得他如此用心。
平淡如水的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三年,直到张大郎二十五岁那一年的重阳节。
那一天他拎着一盒米锦糕,满心欢喜地跑到乐游原上,找到绛真娘子的幄幕时,却看见她坐在一群文人墨客之中,一位俊美的锦衣公子正拽着她雪白的裙幅,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与赞叹声里,执笔在白裙上题诗。
那一幕画面,连五大三粗的张大郎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绛真应酬客人。他站在角落里,默默望着绛真,呆若木鸡,最后还是绛真的侍儿及时发现了他,跑到帐外接过他手里的食盒,热情地笑道:“太好了,大郎你总算把米锦糕送来了,再迟些娘子就要被客人罚酒啦!”
他回过神,僵硬地笑了笑,喃喃道:“赶上就好,赶上就好……我先走了。”
“哎,大郎……”背后传来侍儿疑惑地呼唤,张大郎却不敢回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长久以来,实在是打扰了绛真。
狼狈地落荒而逃之后,张大郎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再出门办事时,见着平康坊都远远绕着走。
转眼几个月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元节。张家食肆开始售卖应时的上元油饭,成天顾客盈门,让张大郎忙得不可开交。
忙些也好,忙些心里就不难受了,汗流浃背的张大郎躲在厨房里想,自己的手艺能被那么多人喜欢,他虽然只是个小商人,也未必就真的那么不堪。
越想就越觉得真是这么回事,他渐渐开心起来,忙得越发浑然忘我,直到思绪被绛真派来的侍儿打断。
“我家娘子打发我来买油饭。”侍儿噘着嘴说,双手将红绡手绢搓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显然对今非昔比的待遇甚为不满。
张大郎一愣,慌忙摇手:“快别羞我了,娘子想吃油饭,尽管来取就是。”
“别,你送也就罢了,要我们上门来讨成什么样子?我家娘子也不是这样的人。”侍儿赌气道,把一串钱硬是塞进张大郎怀里,取了油饭便走,“钱给你,你若不收,娘子要生气的。”
张大郎傻愣愣地望着侍儿离去的背影,手里拿着那串铜钱,只觉得烫手。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收这份钱活像挨嘴巴,忍不住在上元夜悄悄去了平康坊。
火树银花的上元夜,平康坊里张灯结彩、冠盖云集,是销金窟,也是温柔乡。张大郎灰溜溜地贴着墙根走,形单影只,垂头丧气。
他几乎是不抱希望地敲响了绛真娘子的宅门,正惴惴不安,就听见吱呀一声,绛真的侍儿将门打开半扇,掩口笑道:“大郎来了?快进来。”
“我是来找绛真娘子的……她在吗?”到了这节骨眼上,张大郎又踌躇起来,害怕今夜又看见令他自惭形秽的画面,简直有种拔腿逃跑的冲动,“今晚娘子这里客人多吗?我来找她,会不会不方便?”
“大郎跟着我走便是,问那么多做什么?”侍儿嘿嘿一笑,将他引到客堂下,扬声报信,“娘子,大郎来了。”
须臾,绛真悦耳的声音从堂内传来:“快请他进来。”
张大郎顿时满脸发热,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原地傻站了一会儿,意外地发现堂内十分安静,正暗暗纳闷,就看见绛真如谪仙般走到了堂下。
她穿着一身白狐裘,被上元夜的满月与灯火映照着,肤白胜雪、明眸皓齿,整个人仿佛珠玉生辉,点亮了张大郎眼前的世界。
张大郎像被勾魂摄魄一般,浑浑噩噩地跟着绛真走进客堂,看见满桌佳肴的中央放着从他家买的上元油饭,才确信今夜她压根没有其他客人,竟一个人在堂中等他来。
若是他不来呢?她又打算怎么做?张大郎又庆幸,又紧张。
他在桌前坐下,呆呆地看着绛真斟了两杯葡萄酒,十指纤纤,递了一杯给他:“大郎,今夜良宵月圆,我先敬你一杯。”
张大郎简直受宠若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盯着绛真欲言又止地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来还你钱的,这钱我不能收。”他懦弱地将话锋一转,把一串钱从怀里掏出来,轻轻放在桌上。
绛真不看钱,也不看他,继续为他斟酒,低声道:“你不收我的钱,是要我欠你的情吗?”
张大郎连忙摇头:“娘子这话太重了,不过是一份上元油饭,哪里谈得上欠我的情。”
绛真终于抬起双眼,盯着张大郎看了好一会儿,蓦然一笑:“呆子。”
“怎么?”张大郎一头雾水。
“我再问你一次,”绛真一双水眸脉脉含情,凝视着他,认真问,“你的情,真的不要我还吗?”
张大郎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绛真,你的意思……可是那个意思?我是粗人,你不要戏弄我。”
他语无伦次,激动得满脸通红,傻乎乎的模样逗得绛真笑靥如花:“你呀,当初对峙三王子时的胆子呢?”
“那不一样。”他一脸严肃地反驳,心里却乐开了花。
绛真嗔怪地瞥了他一眼:“我也是没想到,你竟那么胆小,还会被吓跑。”
“我……”张大郎回想起重阳节那日的所见,自卑地嗫嚅,“我比不上那些文人才子。”
“谁要你和他们比了?”绛真越说声音越低,双颊浮起醉霞般的红晕,第一次在张大郎面前乱了方寸,“这次我来就你,以后不许再如此……”
她羞赧地说完,双唇如蜻蜓点水,轻轻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
这一瞬间,上元夜所有的烟花在张大郎心头骤然绽放,万紫千红、璀璨如星,而后春风来。
张家食肆的美食新品开始进入爆发期,除了节日专卖,还有应季时鲜,比如三四月的樱桃毕罗,张大郎还私下为之取了个香艳的名字“绛奴”,关起门来告诉绛真的时候,脸上还幸福地挨了她一扇子。
这道热恋期里创制的甜点,他一心想让绛真尝一尝,好在这个愿望很快就得以实现。
那天晁灵云走了以后,张大郎赖在绛真身边,两人亲昵地同食一只毕罗,从客堂一路吃到寝室,最后双双倒在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