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俺吃给俺吃”的声音,震得庚庚的耳朵什么都听不见。
一个小孩儿双手去掰他的手指,挠出了血丝也掰不开。手里的棒子饼子是庚庚多半天才等到的贡食,半块儿揣兜里给奶奶带回去,自己个儿吃这半块儿。随着啊的一声,庚庚松开了被咬出牙印的小手,手心里所剩无几了。而散掉在地上的饼子粒,还是让两个小孩子鸡啄米似的捡食了。两人各带一嘴唇土,都呛红着脸不停地咳嗽着。叫东升的孩子是铁佛村另一个孤儿,同样七岁上爹亡娘嫁,孤得彻头彻尾,只有个五服内的家族里叔叔有所照看。
大殿内两个孤儿抢食棒子饼子的时候,寺外古柳下,有女孩儿踢着毽子,男孩儿搬腿抵拐,还有几个跳着跑着欢唱着:“锣鼓响过新年,一个炮竹飞上天。飞上天,天上逛,看看祖国咋么样。咋么样好景象,到处都有新工厂……”
铁佛菩萨曾经鎏金塑身,现今面目全非,而总有人偷偷地拜佛上贡。等人拜佛上贡,就成了两孤儿最大的念想。俩人在菩萨背面的地上倚壁而候,为避免睡着觉,庚庚不停地抽动着鼻翼提精神。东升不管,困咧就睡,见恁吃东西伸手就抢。他们在寺里抢吃贡品,和尚释参非但不拦着,还给他们端水喝,并逗孩子:“铁佛菩萨托梦告诵俺,恁俩敢等着(将来)要承担重修铁佛寺的大任哩,长大咧,可别没腚眼子(别忘了这回事)咹。”
庚庚天天来寺里,进门前,总要望一眼场子上那个土岗子。
猩猩惜猩猩,两孤儿成了好朋友,都不再吃独食。大人们不让孩子跟他俩玩儿,怕庚庚传染成结巴,怕跟东升学坏,更怕两孤儿骗吃食。只有个瘸腿狗蛋儿跟他俩混到了一块儿,常常家里的吃食被东升哄骗出来,三人分而食之。他们常带着一只小黄狗,仨孩儿一狗,铁佛村一景。
奶奶缠着小脚,下不了地,上不了织布机。能做的就是纺线跟柳编,凭此可换点吃食。每天早上窗户纸白的时候,睡梦中的庚庚,就会被头枕前的纺线声吵醒,每天夜里,也是在微弱的煤油灯光映照下,在吱吱的纺线声中入睡。柳城有柳编传统,而近年来柳树大都半死不活,庚庚跟东升跑遍城北,也找不来多少可用的枝条,要么直挺挺打不了弯,要么一弯就折。连寺前那棵不知多少年的神柳,也有十来年没有吐绿长叶了。
奶奶娘家本村,土改时家道没落,同父异母哥哥也顾不上本就疏远的妹妹。村里人有限的救济,祖孙俩上顿不接下顿。当填饱肚子成为脑海里别无其它的想法时,奶奶竟然瞅上了个机会。负责供销社代销点的五爷爷得了重病,奶奶拐着小脚,走进了大队支部书记家。
掏鸟蛋捉地鼠烧着吃,摸爬爬(蝉猴)粘笑笑儿(蝉)烤着吃,庚庚做得来。拔草给某家送去喂羊,顺便混顿饭,红着脸也勉强行。开门呀打狗呀,恁不管饭俺不走啊。饭点儿赖在某家不走,东升家常饭,庚庚做不来。而有一种谋生方式,反倒是庚庚打开了天地。
那日东升领着,跟庚庚带上小狗黄黄,来到城里火车站出站口乞讨。四个城里孩子路过,夺过他们的铁碗摔在地上,两人去拾碗,四个孩子把他们绊倒在脚下。
趴在地上的东升脸朝地装晕死,一动不动。庚庚翻身爬起,直盯盯地看着绊他的四个孩子。黄黄摇着尾巴,跑来庚庚脚下。两个孩子齐上,第二回把庚庚摔在地上。
嘴角上出血的庚庚第二回爬起来,直盯盯地看着摔他的两个孩子。黄黄扬着脑袋,嗷嗷叫了两声,被一个孩子踢翻在地。末了一个孩子上来,第三回把庚庚摔倒。
额上鼓着红包的庚庚第三回爬起来,瘦瘦的骨架上顶着个大脑袋,两眼还是直盯盯地看着摔他的孩子。打个滚儿站起来的黄黄两只前腿挠着地,嗷嗷地叫个不停。
看着一直不说话打倒就站起来的庚庚,四个孩子相互瞅了瞅走掉了。不远处,另外两个小乞丐也走开了。
从那以后,俩人站稳了火车站出站口乞讨的地盘。常常是庚庚绷着脸小声地乞讨,而东升则是唱着自改的要饭歌,腆着脸笑迎着过往客人:
“柳城进出站,两个小孩儿在要饭。恁要走他要来,恭喜好人大财。
恁财恁善良,就是爱帮穷人忙。恁给钱抛得高,就像张飞战马。
恁给钱扔得矮,好像八仙来过海。南来北往的热心肠,胜过寺里烧柱香。”
代销点的五爷爷病故,奶奶如愿以偿。只是那双小脚去不了供销社,请人帮忙提货,让出一个工分还能挣到十四个。谢天爷爷谢地奶奶,祖孙俩吃饱肚子不成问题了。
小学是没缘的,奶奶用树枝教庚庚在地上写字。庚庚喊东升一起学,东升总是吹着口哨跑开。除了教写字,奶奶还给他讲故事,讲爷爷长工买地,讲爸爸上海迹,讲她知晓的家族里的所有。七六年夏天,奶奶求大队支书通融,庚庚得以跟五年级孩子们一起考试上了初中。三分钱五分钱,一个咸萝卜两个鸡蛋,全村人凑齐了学费伙食费。暑假拔草卖冰棍儿,寒假鞭炮铺帮工,三年中学也算顺利。
遗憾的是出身不好,入团跟“三好学生”一点门儿也挨不上的。老师教唱少年先锋队队歌时,庚庚紧张地扇动着鼻翼不敢张嘴。初中三年,唯一跟他建立深厚情谊的是同桌章有为,每学期会帮他一块钱学费,章妈妈还送过他两次衣服。
七九年夏,将要参加中考的时候,奶奶器官衰竭突然去了。
奶奶临终前交给孙子一红一白两样东西,一个红色粗布包,一个白连纸本子,她要孙子经常打开看一看。村里人帮着料理了丧事,都敬佩这个一辈子没出过村的小脚老太太。眼目前大家伙儿担心的,庚庚一个半头小子咋么地过生活,没人管教着,可别长歪咧。没有了奶奶的强迫,庚庚再也不想进那个抬不起头来的校屋咧,再也不想去填那些要写出身的表格咧。绝大多数同学写出身都是贫农,极少部分地主,而他最个别,被要求填写旧职员,每回写那三个字时脸上都火辣辣的。十四岁的庚庚要一个人讨生活了,他先是想着,市集上跟东升学唱落子戏,或许能暂时混上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