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隋夜做晏城的车去见陈学礼,地点就在老莲花机械厂旁边的一家火锅店。
隋夜和晏城先到的,晏城点了鸳鸯锅,肉菜快上来的时候,陈学礼才姗姗来迟。他穿着黄色的马甲,带着黄头盔,风尘仆仆走进来,对着晏城点头哈腰地说:“不好意思,刚才接了一单,有点晚了。”
晏城说没事,他们也刚到,然后招呼他坐下。
陈学礼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以前的红头已经变成规规矩矩的黑短,额头有一点秃,际线上移明显。
大概是今天天气热,他往那一坐,即便是店里开了空调,脸上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下冒汗。晏城递给他两张纸巾,他尴尬地笑着接过,擦了擦脸,说:“晚饭时间不能太长,耽误接单。”说着,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隋夜脸上,愣了一下说,“这位是?”
老隋出事之后,隋夜虽然没有跟着徐女士走,但是过了那个暑假,她还是上大学走了,之后几年即便是寒暑假,也是在忙各种兼职,几乎很少回莲花区,否则史奇也不会抱怨她失联这么久。
隋夜跟陈学礼的见面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即便因为一件事儿而有所牵连,十年时间也已经足够陈学礼忘了她的面貌。她笑了笑,对他说:“我是隋夜,好久不见了。”
陈学礼一下子愣住,脸上的血色迅褪去,他扭头去看晏城,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想要干什么?
晏城拿起饮料给他满了一杯,对他说:“今天请你来,倒也不是以警察的身份,只当是老朋友叙叙旧。”
陈学礼扯出一抹尴尬的笑,这哪里是许久呀?分明是三堂会审。
他端起杯子狠狠喝了一口,冰凉的饮料驱散了嗓子里的灼热,对晏城说:“行,就当是叙旧,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说着,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晏城侧头看隋夜。
隋夜没有废话,直接问陈学礼:“说一说十年前的事儿吧!就是你被敲头狂魔偷袭的事儿,越详细越好。”
陈学礼一怔,不由地蹙眉:“那件事有什么好说的?敲头狂魔不就是……”
“她不是。”隋夜从包里拿出李春娇的日记,示意他自己看。
跟猴子面具承认是一回事儿,跟李春娇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儿,陈学礼面无表情地拿起日记本,当翻到后面时,他脸上的神色变得越紧张。
终于,他重重合上日记本,晏城说:“之前你没说实话,猴子面具是找你了,也问了当年的事儿,但你没说是你想要跟踪隋夜报复,李春娇根本不是真正的敲头狂魔。”
陈学礼颓然地低下头,再抬起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晦涩难当。
“是,我根本没看见真正的敲头狂魔是谁,当时之所以说她是敲头狂魔,只是觉得既然有人看见她拿砖头要打人,我干脆就说是她算了,这样既能让李老三赔钱,有没有人会现我……”他顿了一会,别开隋夜的眼睛说,“现我跟踪你,想要报复你。”
“所以那天晚上到底生了什么?你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么?一丝一毫也没有么?”隋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觉得面前的人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样子,卑劣、恃强凌弱、同时又是个极度自私懦弱的人。
陈学礼抬手招来服务员,要了瓶冰镇啤酒。服务员起开瓶盖,他也没往杯子里倒,嘴对着瓶口咕嘟咕嘟一口气儿喝了半瓶。
隋夜静静看着他,搭在桌上的手不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2o12年。
陈学礼父母都是外出打工人员,大小就跟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小学三年级以前,他学习成绩还不错,每次考试拿回奖状,奶奶都会跟邻居夸他聪明好学,以后一定能考上好大学,那时候他也这么觉得。
上初二的时候,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再也不认识他了,只是偶尔会指着墙上的奖状告诉他,她的孙子学习好,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
父母一开始每个月给家里打钱,后来变成每三个月打一次,再后来,家里的钱不够用,爷爷就去机械厂打零工,做个门卫啥的。
再后来,远在外地的亲戚带回来消息,父母在外又生了个孩子,是个大胖小子。
陈学礼也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就是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抛弃了,哪怕是最爱自己的奶奶也忘了自己。
初三上半年的时候,他已经跟不上了,大部分时间都跟学校的几个小混子一块玩,有时候跟同学要点零钱,回家给奶奶买两块糖吃,骗他爷爷是考试奖学金。
再后来,他渐渐开始不去学校了,班主任给爷爷打电话,老爷子这才知道亲孙子早就不去学校了,每天跟一帮野小子混。
那天晚上,陈学礼正在网吧玩魔兽,网吧破漏的门被一把拉开,穿着黑色老式棉袄的爷爷拎着擀面杖冲进网吧,差点把他面前的电脑砸了。从那以后爷爷就再也不管他了,学也彻底不去了。
亲戚托人给他找了个修车厂学徒的工作,他也三天打鱼两天嗮网,见天儿地跟着几个小哥们在莲花中学附近晃悠,偶尔逮着好欺负的,收收保护费。
徐寅在莲花中学很出名,小土豆疙瘩一个,确是他内心里最羡慕的人,他有时候也想,如果自己也像徐寅这样学习好,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不会又生个孩子,把他丢给爷爷奶奶不管不问?
自卑通常会使人产生一种摧毁欲,摧毁自己所不曾拥有,甚至无比渴望的,所以当他把徐寅堵在小巷子里,低头看他单薄得像只鸡崽子一样的身躯时,他觉得自己是高大的,伟岸的,是别人应该抬头仰望的。
后来很多年后,屈居于生活胁迫下的他才知道,当时那种情绪既可耻又可笑,通过霸凌别人来掩盖自己的自卑,本身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