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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第1页)

他还是心情好的时候好看一些,眼型微弯,眨眼时睫毛跳动,不过于曼颐察觉到,她这次来上海,他性子明显比先前冷了。

她的长篇大论终于汇报完毕,宋麒从餐桌上摸过一本大部头的书,无意识地去拨动一侧的书口。

于曼颐听见那种书页迅速落下、互相撞击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宋麒终于问她:“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第49章上海再会(五)

◎他还是以前的宋麒◎

她住在哪里?于曼颐有一会儿没说话。

这又是一个让人会陷入不愉快的话题,于曼颐住的那所旅社是几条街里最便宜的,挤满了初至上海的外乡人。女宿相比男宿卫生和人数情况都好些,屋子里只有六个人,于曼颐称呼她们为姐姐和阿姨。

她不太想让宋麒知道自己住在这样的地方,于是只报了街道的名字。宋麒初听有些意外,说:“离我并不远,但我没有见过那的旅社。”

他当然不会看到,那是一个非常小的门脸,被旁边一家馄饨摊摆开的摊位遮得看不清招牌。于曼颐不希望他追问下去,万幸的是,门在这时响了。

是用指节叩门的声音,急促而有节奏。宋麒回过头,示意于曼颐稍等,便起身将客厅的外门打开。

他的身体挡住了外面看进来的视线,但于曼颐探头张望,发现门外似乎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老头。他微微躬身和宋麒耳语了几句,宋麒说话的语气便变化了。

“在哪里?”他问。

“刚路过大门,去买烟了。他们和我打听你是否在家,让我看着你不要出门,他们稍后就来。”

宋麒用道谢迅速中断了和他的对话,再次回到于曼颐身边时,举止显得紧迫不少。

“怎么了?”

“没什么,”宋麒又不和她把话说清楚了,“我有些事,你先回去吧。”

霍时雯提醒过于曼颐,宋麒未必会留她太久,然而这时间也太短了。她迅速回忆了一番和霍时雯当时的对话,追问道:“是不是有警察要上门?”

宋麒皱眉:“霍记者和你说的?”

于曼颐发现宋麒在意识到她知道太多事时的抗拒,就如同她也在听到宋麒知晓游家大火时的抗拒,原来“全盘托出”会让人丧失控制感。于是她迅速改口,说:“不是的,她只说你去年因为办报遇到些麻烦。我……我猜的。”

她抬手指门外:“那个爷爷形容的,就像是警察做的事。”

宋麒沉默着看她几秒,又站去窗前往下望。屋子里本就采光不好,天色又有些暗了,于曼颐只能看见他一道沉默瘦削,但脊背挺直的背影。她对他的背影比容貌记得更深刻,他在于家的堂厅上就曾将她挡到身子后面。如今他气质变了不少,但身形仍然是当时的颀长挺直。

于曼颐看到他一边看着楼下一边无意识地去掏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叠纸钞,点都不点,便拿回来放到于曼颐面前的桌上。

“你先回去,”他语速很快,“那条街我记得很破,你回去收拾东西,换一家好点旅社。最近别再来找我。我……”

钱推在于曼颐面前,完全是她意料之外,再加上他语气真的不太好,带了催促和驱赶。

“我又不是来和你要钱的。”于曼颐说,一直温和的语气突然带上了恼火。

然而她是来要什么的呢?她特意穿了旧衣服,让自己显得“可怜一点”,但她也不是真的要宋麒可怜她。她看到他的一瞬就生出委屈和依赖,仿佛那个敢一把火烧了于家的人是她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她到底是来要什么的呢?

刚才明明是很好的,他替她骂了她表哥,让她像是回到了那些在地窖里的日子。她和他一起在那间里弄住那晚也是她想要的东西,他教她怎么用手电和台灯,还在她哭的时候坐到她床边,给她写了一张她到现在都舍不得拿出来叫他兑现的欠条。

可他为什么现在只是急促而直白地给她递过来一叠钱呢?

宋麒似乎也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行为有些不妥。他指腹压在那叠钞票上,语气仍然很急,但又带了解释的意味:“我不是……我是想……”

他现在住得好,穿得好,看上去也不是那个穷学生的样子,可在于曼颐心里竟然还不如那个带着她垫脚走过房东太太大门时,在小石库门里住着的宋麒。

“你和我表哥是一样的,”她刚被消化的委屈变成了一种新的委屈,“你们都急着想把我甩开,我根本就没有想要你们什么!”

她声音很委屈,但这次眼圈却不红了,看着宋麒的眼神变得执拗而倔强,她的眼泪很珍贵,也不是谁都能给的。于曼颐最后看了他一眼,刻意弯腰将桌上的钱推到一侧,又把那杯水“咕咚咚”喝完。

她从钱袋里把欠条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扔,说:“我在地窖里喂过你一杯水,现在我们清了。”

她说完就走,头都不回。宋麒起身便去追,然而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听到了一楼传来的对话声。

短暂的停顿过后,她已经一步两个台阶地跳下去了。楼梯里回声响亮,他听见那位将警察送进刚修好电梯的老门卫,语气在看到于曼颐后变得很惊讶:

“你什么时候进去的?你找的哪位住客?”

“我谁都没有找。”于曼颐冷声说。而后所有由她发出来的响动,就都在楼道里消失了。

*

女宿里鼾声如雷,于曼颐也是半梦半醒。

她晚上回来就倒到床上,叫几个与她同住的姐姐还以为她生了病。她也确实像生了病,脸色通红,眼皮发烫,偏偏趴在床上一言不发,谁和她说话都不开口。

她拗着这固执的姿态睡着了。

噩梦阴魂不散,如期而至,又是于家上空滚滚的浓烟和不熄灭的烈火。今日更甚,那些本该葬身火海的于家人一个个都活了过来,顶着一张烧焦的面孔,阴沉地看向准备逃出院落的于曼颐。

他们挡在她从后花园离开的路上,挡在假山前面,衣衫褴褛,皮肤焦黑,手被烧得像是流淌的蜡烛头,红色的蜡油顺着指缝滴下来。

于曼颐想跑,却被绊倒。她匍在地上转头,看见火里走出来迎亲的花轿和唢呐,还有已经融化了五官的媒婆。而在于家浓烟密布的上空,一个没有脸的男人慢慢汇聚成型,一身赤红喜服像是从火里长出来……

她的尖叫声被憋在埋进去的枕头里,于曼颐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听到胸口的心脏在和床板剧烈的撞击。

她压着心脏睡觉了。

她发觉自己的心跳比梦里的鼓声还大,然而女宿里的鼾声并不逊于她身体内部发出的声音。于曼颐用枕巾抹干额头汗水,战战兢兢地从床上爬起,穿鞋时特意看了眼床底,生怕有什么东西爬出来。

姐姐和阿姨们都睡得很熟,她们都是做体力活的人。于曼颐走到一位和自己相熟的人床前,蹲着说:“姐姐,姐姐,你能不能陪我出去吃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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