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泪又流出来了,无知无觉的。于曼颐闭着眼忍了一会儿,很苦恼地说:“宋麒,我怎么老哭,我怎么这么爱哭?真没用。”
她胳膊上用纱布缠住了,腿上的伤口又在刺痛。于曼颐身体的知觉是随着眼泪流出来而慢慢恢复的,因此哭或许并不是坏事,哭是唤醒身体的方式。
宋麒将椅子后撤,右膝盖触着地面,示意于曼颐坐起。她坐直了身子,又将旗袍开衩的裙摆撩到腿侧,露出青紫红肿的膝盖。
他伸手握她脚腕,将她腿拉到与他自己弯曲的膝盖同一水平线。打量片刻伤口后,宋麒说:“刚才消毒不干净,你再忍一下。”
桌上还有一瓶空药瓶,于曼颐看见他拧开才知道是酒精棉。她微微蹙着眉头任他清理伤口,疼得厉害时,便伸手握住他肩膀。
房间破旧,灯光昏暗,他们总是在光线不那么好又逼仄的地方独处。她垂着眼看宋麒低着头的样子,眉毛,鼻梁,睫毛,这角度倒真是与她在于家二楼瞧见他的第一眼一致。
“疼不疼?”宋麒问她。
“还好,”于曼颐道,“你当时中弹疼不疼?”
“也还好,做手术的时候会打麻药,算不上疼。”
“那打麻药之前呢?”
“光顾着跑,记不清楚了,”宋麒拿镊子的手顿了顿,又想起来,“不过记着血,没想到人能流那么多血,半边身子都是。”
“你也会用枪吧?”
“会,你怎么知道?”
“你手上,我能摸出来。”
“确实会,我们家的人,都得学枪,学骑马,我爷爷也不是文官。”
“那你教我吧。”
宋麒抬眼看她:“什么?”
“教我学枪,”于曼颐说,“我想把他们都杀了。”
她语气平淡,神色淡漠。宋麒和她说了半晌话,本想着叫她放松一下神经,闲话间也以为她恢复过来了。
他没再回应,只是低着头将她膝上的绷带缠好。他的不回应给了于曼颐缓冲的时间,这缠绷带的时间长得不合理,终于在打结时,宋麒看着上面又坠下一颗新的泪滴。
泪滴“啪嗒”一声落在绷带上,又被晕进底层凝固的血里。宋麒抬起头,看见于曼颐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了情绪。他松了一口气。
她的手还落在他肩上,一点点将他衣服攥紧,扯出许多褶皱。
“我好不容易……”她顿住,又控制不住,“好不容易又有一个朋友……”
“……还是我太弱了,我以为我能自保,能赚钱养活自己,就够了。我以为我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来招惹我,可这些黑心狗到处吃人,吃不了我,就去吃我的朋友。方千说我不会争,看来会争都不够,我以后不但要争,我还要去打,去抢,我要把天底下所有的于家大院,游家大院,把这些娶姨太太,卖女儿的黑心狗,全都烧死。烧不死,就把房子推倒了,将他们埋进黄土烂泥里!”
宋麒这回竟没拦着她,反倒说:“是,我们也在干这事呢。”
于是她又绕回来:“那你教我打枪吧?”
“你先休息吧。”
“你先答应我。”
他拗不过她,只能点头:“好,我教你。”
她的伤口都处理好了,眼泪也流干了,终于躺回了床上。她太累了,合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又睡过去,然而手还攥着宋麒的袖子,无论如何都不叫他走。
于是他只能坐在她床边,靠在床头,疲惫地将眼睛闭上。他用没被攥着袖子的那只手将她被子拉上肩膀,生平头一次自言自语。
“于曼颐。”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
于曼颐第二天睡醒时宋麒已经不在了,桌上放了些日用品,是他从自己家把她先前用的拿过来了。于曼颐在小卧室的隔间洗了脸,又用湿毛巾把睡皱了的衣服擦平整,再下楼的时候,大磊正在一楼擦机器。
“于小姐,”他语气有些小心,“早。”
“早。”于曼颐开口,发现自己嗓音略哑。她清了清嗓子,问大磊:“有水吗?”
他急忙递来一杯。
这杯水喝下去,她就好很多了。一楼开了铺门,门外又是清早繁忙的街道。大家看起来都很忙碌,很轻松,很没有心事,没人知道昨天一个女孩被捉走了,就好像游筱青死的时候,也没人知道。
“我还得去印书馆。”于曼颐说。
“慢走。”大磊话少而谨慎。
一楼有镜子,二楼都没有镜子。于曼颐又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齐了一些,将大衣套在外面,便离开了电机公司,汇入了门外的人流——
她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事了,除了脸色有一些憔悴。
尤红的事已经被编译所的同事传开了,从隔壁的编译大楼传到了总馆。大家似乎对于曼颐来公司的样子有些好奇,毕竟她昨晚是直接被自己的朋友带走,有一些人甚至觉得,她今天大概不会来了。
然而她来了,从大门口走进来的,穿的还是昨晚那身衣服,干干净净,头发也整整齐齐。她在大道上走了没几步就碰到了美术部的人,有人急忙知会她:“于小姐,经理找你。”
“好,我知道了。”她的语气比她外表还平静。
美术部也在总馆大楼,她又这么若无其事地走去了经理的办公室,坐到了几位上级的沙发上。这种事拿给巡捕房都棘手,公司自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那位经理给于曼颐倒了杯茶,又详细询问了几句昨晚的情况——虽然他已经从宿舍门房那里听过一遍了。
“你们能管么?她毕竟是美术部的员工。”于曼颐问,但她几乎没抱希望,她现在似乎很难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