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很体面,但两次说贵,于是于曼颐相信,上海是真的很贵。连霍时雯这样的女人也只能赚够租房吃饭的钱,她去了,恐怕只能露宿街头了。
她替于曼颐找了一处台阶,旁边摆设了太湖石,石上又探过来一树梢的花。于曼颐在树梢下站定,宋麒也将画拿过来了。
霍时雯展开画卷打量,笑了一句“真是很像”,便让于曼颐拿着画,在树底下摆拍了几张。于曼颐身体有些僵,她问:“姐姐,这像是要登报么?”
“要登一整版。”霍时雯说。
于曼颐更僵了。
胶卷有限,霍时雯最后剩下一张,用来给宋麒和于曼颐拍合照。
然而宋麒刚走到她身边,一直在和于老爷寒暄的贺处长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声音嘹亮地走了过来:“霍记者,你已经开始拍了?啊呀,你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来来来,我们一道和于二小姐合影一张,来日见报!”
贺处长将宣扬自己的政绩作为行为指导,照片上报自是比没上报好。他本以为霍时雯会主动提出来这事,谁知人家终归也是冲着于小姐来绍兴,对他个老男人拍照兴趣不大。
不过他在这一刻抓住了机会,不但自己走过来,连于老爷、于家的一家老小,还有一帮子学生和自己的秘书都一道招呼了过来。
太湖石旁的空间陡然狭窄,贺处长还特意将于曼颐请到他和于老爷正当中,以显示自己没有喧宾夺主,殊不知于曼颐脸色都黯了下来。
宋麒都被人挤得看不到了。于曼颐想叫宋麒回来,然而她也知道,无论按照哪一套长幼尊卑的规矩,宋麒也没理由站在于老爷和贺处长的中间。于曼颐再度对规矩这东西生出极大的厌恶。
霍时雯刚才说了,胶片只剩下最后一张,这张大合照拍了,她就再没机会了。于曼颐十二分沮丧,听见霍时雯“一——二”的计数声时也生不出半分笑意。
然而霍时雯忽然将相机放下了。
“霍记者,如何?”贺处长询问。
“构图不大好。”霍时雯说。
“这构图……”
“居中几位个子各有高低,很不整齐,”霍时雯有理有据,“拍出来未免太乱了。贺处长,你介意我搬两把椅子来吗?你和于老爷坐在前面,将这位小小姐抱着。几个扫盲班的学生和于二小姐按个子分前后两排站着,于家的几位家眷在这两排左右站开,这样就很好看了。”
霍时雯安排得颇有经验,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立刻按照她所说调换了位置。再站好的时候,于曼颐感到身后有一道比她高了许多的身影。甚至不需要回头看,她就能感觉出来,那是宋麒。
方千这下也站到了她身旁。方才被挤得四散的学生们一站到一起,气氛陡然轻松了许多。于家的人都站得四平八稳,但学生们可不顾那些规矩,方千搀住于曼颐的胳膊,将头微靠在她耳旁。另一名女学生贴近于曼颐,也牵起了她的手。牵到一半,她又回头笑骂一声:“这次别给我头上比耳朵!”
四不像同学立刻将手收回去了。
他们这样闹腾,倒显得于家的那些人死气沉沉。霍时雯冲他们微笑,而后终于将相机抬起来。
“一——二——”
“三”字喊出来的前一秒,于曼颐忽然觉得余光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像是头顶的凌霄花掉落下来。花瓣落在她肩膀上,“啪嗒”一声。于曼颐侧过目光,想伸手去把花瓣拂开。然而就在她的手探过去的瞬间,另一只手覆上她肩膀,将那朵泛红的花朵拿走了。
她觉得自己指尖好像和宋麒的手背微微擦碰了一瞬,而后,相机“咔嚓”一声,这最后一张胶卷,已经使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在外面,就努力地短短地更。
第30章风筝高飞(一)
◎“夫婿陪同”◎
若说贺处长和霍记者的到来给于曼颐带来了什么新鲜体验,那手里攥了十三块大洋,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体验。
三块是霍记者给的,她说这是于曼颐接受采访的报酬,她这一整版的报道提成不止三块。
五块是于老爷叫账房奖给她的,虽说不多,但以于老爷的守财和抠门,这已是一笔巨款。
还有十块大洋,则是贺处长叫秘书拿给她的,说她画得好,让她拿了钱再去买喜欢的颜料。贺处长真是大方,就于曼颐所知,那些拉黄包车的起早贪黑一个月,也只能赚七八块而已。
于曼颐算数不好,但她算出了为何三块、五块、和十块加起来等于十三,是因为于老爷那五块,被站在旁边看见了的三妈收走了。她没做反抗,只默默将三妈没见着的那十三块好好藏在身上。
由此推理,于老爷并不反对于曼颐学画,但三妈仍然不认可。不过即便是不认可的三妈,也没有提起画室的事,于曼颐和苏文学画这事竟被默许了。
她怕钱又像当初的报纸似的被搜走,便将十三块揣进了自己缝的钱袋,又因为怕钱走路的时候太响,在里面塞了棉絮。于曼颐藏钱的时候无比快乐,她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姓于,是地主家的女儿,于家先祖就是靠这样一点一滴攒下家业。
把这钱藏好以后,她便坐上马车,又和学生们一道往学堂去了。这次她甚至不必藏起下午上画室的工具,堂而皇之地抱着装有画笔和颜料的提兜,又在课间大胆地翻阅起一本从苏文那拿来的画册。
最先发现她如此大胆的是小邮差,他观察于曼颐许久,当她是昨天被家里罚过,今日已经疯了。他从怀中摸出一份揉皱巴的报纸,小心翼翼道:“曼颐姐,你不必这样自暴自弃。我答应帮你想办法的,你看……”
“什么?”于曼颐意外地从画册间抬起头,明白小邮差在说什么时,立刻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这事已经解决了,我今天下午就能接着去画室,以后都不用背着家里人了!”
小邮差:“怎么解决的?”
于曼颐顿声,想起宋麒在凌霄花下转身那一幕,神色忽然有些不自然。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哪样,只是胃里一直在动,不停地动,尤其是与他指尖相触的那一瞬,简直要有东西飞出来了。
“总之解决了。”她搪塞道。
于曼颐这“解决”二字说得是信誓旦旦,到拎着画具再次前往苏文的画室时还满脑子盘算:
她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来上课了,或许帮游姐姐带个话、传个信也不算难事。只不过自由恋爱的人是否会把相见当成必须呢?总之她和表哥这样订婚的,一年半载没有家书往来,也没觉得难熬。反倒宋麒,一天没见就有些不习惯……咦?
于曼颐在拱桥上站住,思考了一会儿。
她没有获得太多思考的时间,因为她刚站定,桥面上就过来个人,将她肩膀撞了一下。对方也在走神,意识到撞人后连声道歉,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画室里唯一的那个女学生。
“于小姐?”依赖每次点名的代称,对方也只知道她叫于小姐。于曼颐和他对视片刻,终于想起他在画室里常坐最后一排。
不过她并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只能挂上个微笑,老套地寒暄:“你也来上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