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明明刚开始插手自己人生的人就是张烨,他原本可以不管的,自己被欺负,没有朋友,生病了晕倒都跟张烨没什么关系,他凭什么多管闲事?自己也没有求着他来可怜可怜自己。
但既然管了,凭什么又中途自作主张的撤手?
钟远航已经钻进了愤怒和求而不得的死胡同,怨念障目,根本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释怀。
住院楼六层,肿瘤病房是一个单独的区域,人并不是很多,因为肿瘤病人一般都在医院常住,有不少病人都站着走进来,却躺着推出去,所以这个病区被放到了住院部的顶楼。
县城里的医院,支撑不了过于棘手的疑难杂症治疗,稍微有点条件的,都会转到省市的大医院,寻求更好的医疗资源和治疗方案。
但张烨爸爸到了肺癌晚期,还是住在县医院里,他们家没有那个条件。
钟远航一路都四处打量,避着人走,怕一个不小心遇到张烨。
癌症病区和别的病区不太一样,一走进来就能闻见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是陈旧、病态、和不流通的气味混合着强烈的消毒水味儿,这气味浓度很高,一走进病区,就无法抗拒地往人的鼻子里钻,无孔不入。
钟远航觉得难受,轻微的洁癖让他觉得这股味道中裹挟着看不见的癌细胞。
张烨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高三的复习时间吗?
钟远航到护士站找护士要了一个口罩,才觉得能稍微放开自己的呼吸,不至于下意识地憋气。
他在六楼的整层走过,仔细看了每个家属,没有看到张烨,只看见每个人眉间的愁态。
整夜都没睡,此时阳光照进白茫茫一片的病房走廊,钟远航感到片刻晃神,脚下像是踩着软乎乎的棉花,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如果真的是梦的话,昨晚的张烨也是梦就好了。
钟远航恍惚地走到走廊尽头的楼道口,他犹豫着要不要再等一会儿。
“……嗯,我跟他说了……”隐隐约约的,是张烨的声音,从医院的安全楼道里传出来。
钟远航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顾不上医院的墙脏不脏,靠了上去,仔细听消防门后面的人在说什么。
也许是昨晚哭过的原因,张烨的声音听起来嘶哑,鼻腔里也带着闷,但他在笑。
“算是解决了吧,以后也不用再想了,嗯,嗯,我知道,”张烨懒懒地在回答某人的电话,“我本来也就陪他到毕业,毕了业就仁至义尽了……”
张烨在说自己。
钟远航捏紧了拳头。
“人心易变,你不要查到最后,发现是人家回头是岸了,徒留自己难堪。”
爷爷的话在钟远航脑海里盘旋嘲笑,让他觉得自己像个难看的小丑。
不甘心,钟远航也想抬脚离开,想给自己留一点最后的体面,但他实在是不甘心。
为什么连张烨都是假的?
钟远航咬牙切齿地等张烨结束通话,愤怒在等待的过程中层层累积。
在张烨挂断电话之后,钟远航迅速绕过打开一半的安全门,突然地、鬼魂一般地出现在张烨面前,拎住了张烨的衣领。
“……谁?”张烨反应不及,后背和后脑勺重重撞在楼道墙上,发出闷响,撞得他眼前一花。
面前的脸孔戴着口罩,在张烨雪花屏一样的视觉里模模糊糊,口罩将对方愤怒的喘息放大,而口罩上的一双眼睛通红,眼里都是难以置信的委屈。
“钟远航?”张烨猝不及防。
“我他妈真是个傻b啊……”钟远航怒极而笑,“我替你想了几百种借口,就是没想过你是真的想跟我分手!”
张烨抬手就去捂钟远航的口罩,把他的吼叫捂回嘴里。
“你小声一点儿!”张烨慌张起来,四处张望有没有被人听见。
多荒谬啊,钟远航此刻伤心至极,而张烨在担心被别人看见。
到这一瞬间,钟远航才终于接受,自己原来真的是张烨生命中见不得人的污点,急于在人生新阶段里撇去的旧物件。
钟远航控制不住,他退开半步,抡开胳膊,一拳打在张烨脸上。
这张脸,曾经是钟远航吻过,摸过,舍不得过得的脸。
张烨无声地接受了这一拳的击打,应声斜倒在墙角,他没有呼痛,也没有还手,是心虚和亏欠之中的窝囊。
牙齿磕破了口腔内壁,张烨吐出一口血,就着衣袖擦了嘴,慢慢站起来。
钟远航这时候才发现张烨在盛夏添了一件累赘的长袖外套,把昨晚自己留下的痕迹遮得严严实实。
“远航,我们下楼说。”张烨压低了声音,急匆匆转头就往旁边的楼梯往下走。
还说什么呢?他们如今应该是无话可说的。
但钟远航还是跟着张烨下楼了,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和张烨呆在一起的习惯。
张烨下了楼,径直穿过了住院部楼下的院子,沿着医院外面的河边步道一路走。
钟远航一路跟着他,眼睛从他的后脑,脖颈,衣领遮不住的红痕,消瘦的背脊,不太自然的走姿慢慢看过,再怎么生气,还觉得不舍。
最后一次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看张烨了,钟远航给自己的目光找理由。
张烨时不时用手去擦嘴角,衣袖上沾了挺多血,看着瘆人。
走到没什么人的路段,张烨才停下来,他找了一条河边的木长椅坐下,眼睛盯着缓缓流动的河面。
“你要说什么?”钟远航不坐,愤怒和失望后,疲惫侵袭全身,但他不愿意再坐在张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