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也正要应女淑的话,车子却猛然停下,二侍女皆是撞到了壁板,而瑰里则是倒在了青棠怀中。
青棠扶起瑰里,整理整理头发和衣裳,便掀开车帘,有些暴躁地道:“你是怎样停的车?伤到小姐怎么办?”
青棠性子直,而女淑较她更为老成稳重。女淑见状,拉住青棠的袖子劝着她,却见瑰里已经径自步下车辇,望向那高大的城楼了。女淑也只是低声提醒了青棠一下,青棠皱皱眉,她们也都随同瑰里下车了。
瑰里向远处一望,高高的城楼下站着一个人影,那人影仿佛也在看着她。瑰里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地向他走去,面上带着盈盈微笑。而那边的卫骝望着自己盼望已久的人向这里走过来,方寸已乱,负在身后的双手也不禁捏紧衣袖,强自镇定。
此刻,即便是二人都怀揣着一颗喜悦却不敢接近的心,他们却不知自己的注意都已会聚在对方身上,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卫原与其弟卫翌正一同登上城楼,卫原有意地向下一望,便滞住了脚步。卫翌问:“阿兄怎么了?”
卫原见周围人不多,向他抛了一个眼神:“你看那两个孩子,是谁?”
卫翌仅能望到两个小小的影子,好像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卫翌道:“那个男孩是阿兄家的三郎君,但那个女孩是?我不太清楚了……应该是一个同她玩得好的小姐吧。”
卫原见他如此答复,哈哈一笑道:“哈哈哈,你连那个你奈何不了的爱徒也认不出来吗?”
卫翌恍然大悟,转而又半信半疑:“真的是她吗?我还以为那时她说要来看犒军是说着玩呢。”
卫原沉下声音:“你还记得当年你同我说了什么吗?”
说到这里,卫翌也严肃起来。这句话是他提出来的,发自他的肺腑,永生都不会忘记。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我记得,永远记得。我说三郎君骝当娶先国将季女萧瑰里为妻,成就大琰、也成就卫氏。”
卫原点点头:“此事并非随口一谈,并且我们卫氏有我的三个儿子、你的两个儿子,每人背后都有母族和妻族,还有族长的力量,足够了。”足够待那时,将大京翻个底朝天了。
();() 卫翌大惊,好在身旁无人。他惊道:“我从未想过阿兄有此意,但这,万万不可!况且,大公子也有母族,而卫王后的家族,也是卫氏!再者说,族长不可能不去支持卫王后,我们更别无他选。阿兄这样,不是自毁前程吗?”
卫原摇头叹道:“我知道主上明智,但‘祖制’二字重重地压在他身上,还有旧势力的逼迫,他无法拿江山和大京的安宁冒险。”
卫翌想到激动处,竟道:“那阿兄就可以了吗?阿兄有没有想过,若你成功了,该令谁来接替他的位置呢?我们应该做的,不应该是振兴卫氏、稳固江山吗?”我知道,区区一个杞家不足为患,但雍氏我们得罪不起,卫氏更是我们自己!
然卫原没有生气,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我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也相信可以兵不血刃,甚至是不谋而成。此地不宜谈这些,待有时间,我约你至酒肆畅谈。”
卫原转身步上城楼,卫翌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最终也跟了上去。
城墙下,瑰里站到卫骝面前,笑道:“我们好久不见了。”
卫骝也笑着点点头:“是啊。”他遂指了指上方自己父亲和叔叔站立的地方,一把拉起瑰里的手道:“我们也上去吧,主上的车驾马上到了,到时候我们还需行礼呢。”他说地轻轻松松,心神却早已游离在话语之外。他手心的温暖柔软,使他梦回那年乞巧节的令府树荫下,所有的记忆都如少年的温柔美好。
瑰里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而是随着他一同向城墙走去了。
二人缓缓步上台阶,望下方人车渐小,边境的开阔映入眼帘。远方的天际露着几丝晨光,八荒六合人民生息繁衍,望到视野尽头就是草原,长着春风吹便生的草。二人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卫骝忽然问瑰里:“你知道这座城楼的名字是什么吗?”
瑰里点点头:“我来这里的时候特意看了一下,果真如书上所说,写的并不是‘大京’,而是‘祚延’。”
卫骝笑了,手上握地更紧了,道:“是啊,大京真正的边境还远着呢。这座城楼保佑着草原,保佑着大京,也保佑着整个大琰。所以每次王军班师回朝,都要经过这里,举行犒军仪式,主上还会亲自至太庙祭祖。”
瑰里听着,心中不觉泛出痛楚。她希望她的父亲,那个为国、为君兄献身的英雄将军,永远都要被世人所铭记,年年岁岁,世世代代。
卫骝低头,见她的眼角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心中怜惜,方要伸手替她抹去,便听得官井高声报道:“主上到——”
卫骝的手停在半空,转而收回,同瑰里一起行礼,心中不免有些遗憾。霎时间气氛凝聚,只见萧铿身着玄褐色王袍,头戴金冠,从低眉垂首的众人之间走过。瑰里偷偷望望她的王叔,他身形高大,王者之气毕露于眉眼,却相比先前多了一丝憔悴。
国君就位,远处城门开启。一声号角响起,声声号角紧随,霎时间响遍原野、响彻天际,震撼着这个十二岁少女的心房。她准备好等待三军的到来,不由地靠近了卫骝,暗中捏住了他的袖口。
三军入城,瑰里见那甲胄之士如同黑色的浪潮般涌进来,阳光之下使她分辨不清,只做模糊一片,浩大却渺然。此时两侧的大鼓响起,一声一声充满力量,如雷鸣般,再加上那号角,大京边城若穿云裂石,震荡着整个北方。
瑰里看得呆呆的,卫骝瞥到她这副模样,不禁偷偷一笑。
军队为首之人便是雍齐,他的风氅随风猎猎,身上铠甲闪亮,带着凯旋的杀气凛凛,仿佛一人独自傲立于世,威力席卷天地。
瑰里不语。她今日一观犒军,便是一生所爱。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成为雍齐或是自己父亲那般的将军引领三军驰骋四方,她又多想成为萧铿那样的上首站在四方大殿饱览天地胜景。可她是一个女孩,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能做的只有身嫁望族,辅助夫君成事,盼望着夫君的荣光荫及家人……
想到自己十五岁以后的生活,瑰里便感到空空的。这样的日子,太虚无了。
犒军仪式的后半段,瑰里记不太清了。
傍晚时分,她与卫骝共步于草原的河川旁。晚霞抛洒在荡漾着微波的水面上,粼粼闪闪。草原一望千里,牛羊成伍,瑰里不知怎的,忽然重重一叹。
卫骝转头望到她的侧颜,半只脸陷在昏黑的暮色中,却是那样动人。他自从十岁那年结识了她,看到的永远是她不知愁滋味的笑颜,还有仍带着一丝婴儿肥的脸庞。可如今,他看到的是一个少女精致的容貌,是一个懂得愁的人。
“怎么了?”他轻轻问。即便是他不问,也是明白的。
瑰里没有回应,只是用力踢起脚下一块石头。石头落入水中,打碎了河面上柔美的光影,正如打碎了一些镜花水月的梦。
“人活着,便要成为那个奋力跃起的鱼,可这样的机会一生也不见得有一次。正如鲤鱼年年都有机会,但这一次便是赌上了自己的一生,孤注一掷,”瑰里幽幽道,“你说不是吗?”
卫骝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凝视着她,认真道:“那个敢于挑战命运的人,即便最终归入尘埃,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瑰里转过头去,对上卫骝的双眸,感触至深。四年来所经历的种种,无言诠释,尽数化在对视中。她是个性格坚强又有些强势的女孩,而他恰好互补。她时常鼓励着他,他又时常教会着她。
待瑰里再长大些,直至而立、不惑,她都曾讲道,自己一生感激这样一场犒军,也永远庆幸在草原上同卫骝说了这样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