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软枕暖被间,他感受到的,总只有透骨的冷。
那浸透骨刺满心的冷让他即使因为体力不支昏睡过去,也是无法睡得安稳,总不到一两个时辰便惊醒过来猛地坐起。
这般反复,他小腹的伤口也崩开好几回,虚汗一时比一时多。
太医无奈,开的安神药剂量便也一次比一次大。
在这般断断续续的昏睡与清醒中过了月余,顾未辞终于恢复了些精神,小腹的伤口也终于愈合。
这月余中许青川和陆清鹤来过好些次。带来无数名贵药材,还无奈告知他:林相与五皇子承诺,若他不再追究林昭清那一剑,林相会力保五皇子不受君上惩戒。
现下五皇子显然更为重要。顾未辞并未犹豫,道:“无妨。”
这一剑,他一定会向林昭清找回来,晚一阵也并无不可。
陆清鹤轻叹“即使只是权宜之计,你也委屈了”,顾未辞只淡淡一笑。
委屈。
他不觉委屈,只觉心倦。
经了风口浪尖,尝过抵死缠绵,相识相知的爱人执剑相向,他赴了一场生死。
执墨说李乘玉也来过。他昏迷的半月,在府外守着未曾离开。他醒来后,李乘玉跪求侯爷能见他一面。
“侯爷见了,两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执墨说,“之后……”
他忽然住了口。
顾未辞不解:“怎么了?”
执墨皱着脸,犹豫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一跺脚:“我现在怎么称呼他啊?”
往日他姑爷小侯爷混着叫,此刻待要向世子描述状况,却一时间竟是想不出一个他愿意叫出口、也不让世子难受的称呼来指代李乘玉了。
从奈何桥前返了回来的这余生命途并不安稳,整个永宁侯府会因为四皇子的逝去而遭逢何种险境未可知,但顾未辞实在确定,自己不想也不会,再和李乘玉有半点瓜葛了。
“叫逍遥侯好了。”他答执墨。
“这才六月中,承袭逍遥侯的典礼不是在八月么。”执墨说,“他可还不是侯爷呢。”
“二皇子根基已稳,逍遥侯之位只会更稳固。”顾未辞只如说起朝中某个陌生的、只听过名姓的官员,“典礼不典礼的,不重要。”
想起这“不重要”的承袭典礼曾经让世子多期待,又耗费了世子多少心血精力,执墨忿忿地咬了咬唇,继续道:“反正侯爷把那位荣华富贵只会更甚的逍遥侯大人劝走了,世子昏睡的这一个月没有再来打扰,应该是知难而退了吧。”
说到李乘玉知难而退,他却并不感觉轻松,只觉心里更是不忿了。
凭什么啊?当年发尽千般誓愿,后来说变就变,再来伤了世子,然后在府外惺惺作态地守了半月,跪了侯爷一回,就消失了?
但他知道世子不想听到和李乘玉相关的事情了,便也不再提,只絮絮说着闲话,以开解顾未辞心里的烦闷:“侯爷说世子这段时间时运低了些,打算过几天去藏功寺给世子做场功德,求世子安宁康健呢。”
经过这一场变动,四皇子逝去,整个永宁侯府因为他与四皇子的牵连都置于险境,父亲却还惦着替他求平安,这让顾未辞心下更是愧疚。
但执墨提起藏功寺,也让他想起了一事。
他嘱咐执墨道:“去找个测算先生测个月内的吉日,我要去藏功寺。”
又道:“取写生辰八字的红纸,在祠堂祖宗牌位前供奉三日之后拿给我。”
“世子也要去祈福吗?”执墨问。
顾未辞摇了摇头,拥着锦被躺下,不再说话。
四皇子已逝。五皇子领着神威军虽然来不及救下四皇子,但安平门开得还算及时,五皇子到底在四皇子府邸内兵士抵抗不住的前一刻到达,护住了四皇子府邸没让二皇子进入。
君上震怒,连夜遣三司连同三位侯爷一同入四皇子府查证堪看,并未发现谋逆之物,至成州的御史也查探清楚,四皇子并未私下开铁矿更未私铸铠甲兵器。
五皇子自缚上殿为调用神威军请罪,并愿同死为四皇子陈情,诸臣也替四皇子抱屈,为五皇子请命,最终君上下旨,五皇子被罚闭门思过,四皇子以太子之礼下葬,四皇子府邸一应职司人员不做牵连,有朝中职司者照旧行事,无朝中职司者造册,等待合适时机起复。
至于其他牵涉其中的人,待三司彻查梳理清晰后再做追究。
而被惊扰的百姓一一妥善安抚补偿,务必妥善安稳民心。
但事情至此,君上当夜急怒攻心病倒,口不能言,皇后、国师与太医院日夜在侧伺候,由二皇子暂且监国。
这一场颠覆,来得慌乱,去得也仓惶。翻覆之间,很多人的天已是变了。
生与死,也轻,也重。
牵涉其间的诸人都明白事还未了,平静之下,暗流更急。
但爱与恨,贪恋与不甘,却轻似烟。人不在了,风一吹,便也似淡了,散了。
隐入天地,再无形迹。
君上因这场变动而实在动了大震怒,心绪更是一时间纷乱继而郁郁而不能疏通,太医院即使竭尽全力也没有办法缓解君上症状,只能慢慢地替君上疏导气血,减淡心间郁结不通之况。
皇后也深为这场纷乱而烦忧,按例代君上宣旨由二皇子监国后便专心照顾君上,同时和国师商议,决定中元节当日在藏功寺做一场大法事,一来安四皇子魂魄,二来祭祖祈福,给君上解忧。
五皇子自殿上请罪后便被君上禁足于府邸中闭门思过,这场法事的安排便落在了二皇子与李乘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