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亮粑粑,兜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兜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粑粑……”
“奶奶,别吵,我昨天忙到半夜才回来!”
自从有了宝贝儿子平安,薛君山在家和在外面如同两个人,在家脸色还算不错,声音并不大,不过听在湘湘耳里,总是犹如晴空霹雳。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在枕头下摸索半天,没摸到薛君山刚送的手表,倒摸到一本卷了边的《红楼梦》,不知为何心头有点发凉,放弃了努力,将怀里卷成一团的棉袍紧了紧,整个缩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躲起来安静睡觉,和书里的宝哥哥和林妹妹相伴,不受外界的干扰。
一只冰冷的手伸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给她一个爆栗,她反应过来,抱住那只手臂,顺藤摸瓜,对准那人脑门重重反击。
听到小满夸张的哎呦哎呦惨叫,湘湘扑哧笑出声来,松开他的手,瞧他一身崭新的洋服不顺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这么早干嘛,外面不安全,待在家里看书多好!”
“你就知道看书,看就看吧,还哭哭啼啼,被奶奶和姐夫看到又得挨骂!”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孰料湘湘和他“战斗”了十六年,早就有所防备,小满一口气吃了三个爆栗,捂着脑门连退三步,哭丧着脸道:“好男不跟女斗!我是跟姐夫出去,想吃什么?”
听到有吃的,湘湘的眼睛立刻闪闪
发亮,小满牙齿磨得嘎吱直响,伸出三根指头,阴森森笑道:“给我弹三下,三个德园包子!”
湘湘眼珠一转,嗲声嗲气道:“哥,我要吃玫瑰白糖包!”
“好吃鬼!”小满只觉浑身无一处不舒服,眉开眼笑,“以后叫我哥,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
胡刘氏生两人的时候正好家里没人,连胡刘氏都不知道谁大谁小,稀里糊涂就认定湘湘是姐姐,这也成了小满一直不服气的原因。在他心目里,最小的就是被欺压的对象,女的就是湘湘,男的就是他,为了争大小,他也算使出十八般武艺,可惜湘湘太难缠,非得有求于他才肯喊一声哥哥。
湘湘撇撇嘴道:“你零花钱比我还少,谁信你!”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满趴在窗户朝外看了一眼,一屁股坐在床榻上,顺手扯扯她的长发,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反正现在不太平,大家都没心思上课,姐夫说让我跟他混一阵子,趁战乱捞点本钱再说。跟着姐夫出门,连吃带拿,根本不用花钱,还能赚呢。”
湘湘呆了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想敲他脑袋。小满扣住她的手腕,正色道:“这事别告诉别人,奶奶跟爸爸就不用说了,姐姐知道肯定又会跟姐夫吵架,到时候惨的还是我们。”
胡湘湘挣不开他的手,急得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夫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跟他混
?”
小满斜眼看见一块手表,捞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冷着脸塞到枕头下。湘湘满脸尴尬,突然轻叹一声,又缩进被子里。
小满下意识在她脸颊一摸,果然摸到满手的水,慌手慌脚从口袋掏出手帕去擦。湘湘突然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不管你学好学坏,都要好好的,有什么不对头赶快跑。你上次被打断腿,我陪你痛了好久……”
底下的话被他轻轻用手堵了回去,湘湘自知失言,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恶狠狠道:“等下没玫瑰白糖包别想进门,还有,九如斋的五香牛肉干,杨裕兴的卤腊味……”
“胡大奶奶,你饶了我吧!”小满胳肢她一下,夺回惨不忍睹的手,夺路而逃。
双胞胎的感情确实异乎寻常,湘湘和小满一天到晚黏糊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薛君山干脆让他们住在紧挨的两间厢房,来个眼不见为净。小满从湘湘房间出来,见院子里仍没有人,做贼一般躲在笔直粗壮的梧桐树后,小心翼翼朝姐夫的房间瞥了一眼,也不敢去叫他,信步朝外走,看到墙角堆得高高的梧桐叶子,贼笑两声,飞起一脚踢散,还嫌不过瘾,跳起来一脚踢向梧桐树,见又落了满院的花和叶,这才满意而去。
院门口蹲着一对石雕卧狮,是薛君山从别家搬来守宅,不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小满习惯性摸摸狮子脑袋,苦笑一
下,回头随手拨弄那铜质貔貅门环,还没玩几下,只觉背后冷风阵阵,立刻闪身进门,哭笑不得道:“奶奶,一大清早你干嘛打我?”
话音未落,笤帚又到了面前,小满身形一矮,险险躲过,知道这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更不是能讲道理的地方,夺路而逃,看到薛君山那间开了点缝,立刻扑了上去,惨叫连连,“姐夫,救命啊!”
门猛地被人拉开,一身笔挺洋服的薛君山迈出一条腿,身体尚在门内,低头抓着湘君亲了一口,随之将她推进去关上门,腰板一挺,那铁塔般的身躯立刻显出几分咄咄逼人。小满躲在他身后,奶奶也不好再追,收起笤帚气哼哼道:“小小年纪不学好,穿长衫多好看,我给你做那么多都不穿,每天搞得花里胡哨,像什么样子!”
薛君山笑眯眯道:“奶奶,我今天要帮湘湘去看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大官,当然要穿得衬头点,您想不想吃卤腊味,我等下带回来。”
奶奶沉下脸,压低声音:“喝过洋墨水的有什么好呢,又不知根知底,而且山长水远的,来一趟要几年,还是乡里的孩子好,人踏实能干,会疼人,乡里种什么有什么,有饱饭吃,炮弹还打不到。”
胡长宁在楼上拿着书出来,倚着栏杆探头叫道:“妈,现在有飞机,不要几年。”
奶奶嗤笑一声:“你读书读傻了吧,还想哄我,飞机都是丢炸弹的。
”
薛君山满脸不耐烦,低声吼道:“吵什么,就凭你们那点本事,说不定明天就给湘湘找个叫花子回来,这事必须速战速决,我说了算,以后谁都不准嚷嚷!”
胡长宁浑身一个哆嗦,悄然往柱子后躲了躲,奶奶气哼哼去扫院子,小满到底在他手上吃过大亏,一见他的冷脸就背脊发寒,不敢惹这煞星,在吼声里飞奔出门。
吉普车停在门口,看得出来,刚刚奶奶仔细擦了一遍,薛君山回头看她一眼,咧嘴一笑,把东张西望的小满拎上来。
小满看他有了好脸色,心里那只咚咚敲的小鼓才算停下来,装模作样整理衣服,讪笑道:“姐夫,湘湘要吃德园包子。”
薛君山瞪他一眼,啐道:“肯定又是你讨好她!”
小满赶紧转移话题,赔笑道:“今天去见谁啊?”
薛君山哈哈大笑,“想不想找个大靠山,以后在长沙城里横着走?”
小满悚然一惊,认认真真摇头,薛君山脸色微变,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冷冷道:“真不知道你们一家人脑袋里装的什么,一个比一个蠢,要不是湘君,真想把你们全崩了算了!”
小满转头就去开车门,薛君山一把揪回来,咬牙切齿道:“我好歹也是你的姐夫,难道会害你们不成!你待会别吱声,要是坏了我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湘湘的嘱咐言犹在耳畔,小满想起那惨痛的经历,不由得红了眼眶,薛君
山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记,笑容满面道:“有个大官托我给一个年轻将领找个读过书的女人,还说那人来头不小,而且能征善战,前途无量,湘湘刚好合适,做成了这个媒,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怕,懂不懂!”
小满只觉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蜷缩着不发一言。
南正路一带住着许多达官贵人,街上管得十分严,而且一大清早,还算有老长沙城安静祥和的样子,只是出了南正路就是另一番景象,街头巷尾一片狼藉,全是从北方逃难来的百姓,以老幼妇孺居多,简直惨不忍睹。
这两年日军的飞机不时在长沙上空转来转去丢炸弹,哪里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警报也没个准,该响的时候不响,不该响的时候乱响,连茶园巷的胡家裁缝铺子也遭了殃,秀秀炸成重伤,在大家精心照看下好不容易捡了条小命,要不然依奶奶的执拗脾气,万万不能安生住在公馆带重外孙。
见小满东张西望,愁眉不展,薛君山嘴角一勾,笑容愈发冰冷,不管不顾,一路狂按喇叭,将车开得飞快。小满看出端倪,偷偷瞟他一眼,低头玩着自己手表,讷讷道:“姐夫,日本人打过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薛君山嗤笑一声,冷冷道,“按现在的态势,日军今年年底就能进长沙城,他们兵器精良,训练有素,玩命谁玩得过他们。跟你说明白吧,武汉守不住,日军
下一个目标就是长沙,我算过了,顶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安置你们,等湘湘嫁出去,你们就有借口跟军队一起撤退,没人敢动你们。”
小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薛君山想起他才十六岁,放软了口气道:“你别多想,你和湘湘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是挺喜欢你们,就是看在湘君的面子,我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你和湘湘是胡家的宝,我得先想办法保住你们两个,等长沙的局势稳定,我再想办法把你们接回来团聚,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