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家人都平安无事,湘湘终于放下心来睡了个安生觉,十点来钟才醒,一骨碌起来,顿觉神清气爽,听到奶奶在夸秀秀勤快,知道秀秀又早早起来,忙活了小半天,颇有几分难堪。秀秀自小寄人篱下,真跟个人精一样,小小年纪精通人情世故,这样的女孩子虽然好相处,对比之下,懒懒散散的自己还真不好做人。
小满的笑声在院中响起,“堂客,哥哥我想吃鸡,快去杀一只。”湘湘心头一动,趴在窗口看去,果不其然,小满也是刚睡醒的样子,伸着大大的懒腰,学着街头那些小混混的模样,痞痞地笑,去捉秀秀尖尖的下巴玩。
这个没本事的,就会欺负自家的老实人!湘湘正要打抱不平,奶奶已拖着长长的铁铲冲进门,作势要打小满,“化生子,别欺负我的宝贝秀秀!”
秀秀红着脸把她拦下来,解下长长的黑色土布围裙塞到小满手里,怯生生道:“你把鸡杀了,我给你做!”
湘湘轻叹一声,突然想起,秀秀命运多舛,且屡受惊吓,胆子最小,小满要她去杀鸡,岂不是要她小命么!
小满笑声戛然而止,在奶奶翻脸之前,飞也似地冲到后院。奶娘骂了两句,摸摸秀秀枯黄稀疏的头发,柔声道:“以后就在这里好好住着,别想东想西,你小满哥嘴巴坏,心地是顶顶好的,你要是愿意嫁给他就点个头,现在兵荒马乱,没那
么多讲究,活下来最重要。湘湘要走,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和他做个伴,有什么事情也有个照应。”
自始至终,秀秀低垂着头不发一言,那一张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湘湘以为她会拒绝,正准备穿衣服出门给她解围,秀秀突然抬起头,轻声道:“奶奶,您做主就好,我愿意的,不过咱们先说好,如果小满哥以后喜欢上别人,你们不能骂他!”
“傻孩子!”奶奶欲言又止,轻叹着转身,将麻布袋里的大红薯倒进簸箕里。
秀秀怔怔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又系起黑围裙,明明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恍惚间又不知道如何着手,扶着梧桐树茫茫然转头,目光直直落在小满敞开的房门口。
一缕光线冲破重重阻挡而来,正落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把那边脸迅速染得血一般的红,随后,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从嘴角生出,一点点向外发散,这一刻,犹如老天施了魔法,使得那平凡的一张脸美得惊人。
湘湘目不转睛看着,鼻子一酸,扶着窗台慢慢蹲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满带着满身烟火味道来到她面前,学着她的样子蹲下,也不开口,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下下轻轻地撞。湘湘突然笑出声来,用力揪住他的耳朵,小满龇牙咧嘴地笑,用蚊蚋般的声音道:“气死你,我也有堂客了,我的堂客会做饭,会做衣服,
会绣花,会打扫屋子,会做猫鱼豆腐,会……反正气死你,气死你……”
湘湘由得他滔滔不绝,手下用了几分真力,他突然停下,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湘湘松了手,用力擦擦他的脸,用食指重重戳在他眉心。
小满也有几分赧然,抓开她的指头,轻轻叹息。
两人吃遍长沙的美好生活还历历在目,不到一月,一切都天翻地覆,长沙毁了,打小秤不离砣的两人将分别跟人成亲,从此天各一方。今生能否重逢,已经不是两人简单的脑袋瓜能考虑的问题,两人唯一想到的,只是前方一团漆黑,没有那个跟自己心有灵犀的人,没有众多的亲人照顾,该如何走下去。
良久,湘湘沉默着起身,小满背过身等她穿衣服,顺便把箱子提出来检查,把花哨的单衣拿出来,换了棉袍进去,湘湘转身看见,突然发作,把拣出的衣服劈头盖脸朝他砸过去,小满满头雾水,扣住她细细的手腕就势一掀,把她掼倒在地。
“疯子!”小满正在气头上,懒得理她,转头就走。湘湘坐在地上发了会呆,不禁摇头苦笑,男女果然有别,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一直以来都是他让着她,才会使得她嚣张了这么多年。
胡大爷眼中只有小满,奶奶也一心为小满打算,不惜乱点鸳鸯谱,湘君嫁了人,竟然会准备跟薛君山同生共死,将她与表哥多年的感情弃之不顾,薛君山为
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她就跟着张罗一次又一次,所有人都催着赶着把自己嫁出去,还口口声声是为自己好,根本没有想过她的意愿。
难道嫁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就是好事,难道跟一个几乎陌生的小男人浪迹天涯就是圆满,难道她不该有自己的思想,不该为自己活?
即使她明白所有人的好意,仍然止不住地钻牛角尖,心中仿佛有个小恶魔在叫嚣:所有人都不喜欢你,想赶你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留在胡家做什么!你不是有盛承志吗,他家的绸缎庄那么大,都是你的……
湘湘无端端出了一身冷汗,出去洗漱一番,站在后院听了一会平安和小满秀秀从楼上传来的嬉笑,慢腾腾把箱子提出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没有听到任何挽留的声音,泪水夺眶而出,狂奔而去。
四处皆是断壁残垣,滚滚浓烟,一路行来,湘湘根本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避开瓦砾和烧垮的廊柱牌坊等等,跌跌撞撞往八角亭的方向走。
以前,这里房屋整齐壮观,商店鳞次栉比,即使行人众多,也十分干净整洁,乱中有序,奶奶颇以为豪,说这叫做大城市的气派。平时这个时辰,路上车水马龙,叫卖声谈笑声连天,热闹非凡。
有关这条街的美好回忆历历在目,她看一眼心惊肉跳一下,走一步浑身战栗一回,许多不知名的声音在脑中轰隆作响,让她几
近崩溃边缘。
小时候,奶奶最爱一手牵着一个出来逛,甚至打瓶酱油也要叫上两人,让家人哭笑不得。她仍然记得,自己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看,好几次一个闪神就跟丢了,好在每次都有厉害的小满,奶奶走开,小满就会盯住她,两个人目标大,奶奶见不到人,只要叫声“我家双胞胎呢”,就会有无数人笑嘻嘻地回应。
走着走着,她突然有些后悔,刚一回头,一间烧得七七八八的商铺轰然倒下,激起满地尘灰,她呛得连连咳嗽,左思右想,还是先去盛家找人,等下再作打算。
因为太过专注于路况,一路杯弓蛇影,行人善意的招呼对她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大家也都理解,看着她惊恐的表情,有人苦中作乐,大笑而去,有人满脸阴郁,叹息而过,更多的人殷殷叮嘱她早些回去,不要在外面流连。
千辛万苦的跋涉之后,她终于瞧见八角亭的街口,原来的繁华闹市成了一堆瓦砾,熙熙攘攘的人群烟消云散,只有寥寥几人正在街头清扫。街口清理出一条小道通往八角亭,一眼望去,昔日店铺林立的所在犹如残砖碎瓦堆积而成的幽深院落,仿佛稍不留神没入其中,便将万劫不复。
这时候竟然能看到穿得清清爽爽的女子,清扫的人都停了手,面面相觑,满脸惊奇。这时,一个老者提着茶水慢悠悠走来,看到远处不知所措的女子,突然
惊叫出声,“盛家媳妇,你怎么还在这里!”
“啊,是盛家的媳妇!”
“天啊,还没走!”
“造孽,还回来干什么!”
……
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湘湘突然有些慌乱,不用说也知道,盛家父子肯定撇下自己走了,两人尚未成亲,她孤身一人巴巴赶来投奔他,岂不是白白给人看了笑话。她脸色一沉,掉头就走,那老者大叫道:“姑娘,我是刘大爷,上次跟你讲过话的,你记得吗?”
她只得回头,强笑道:“刘大爷好,我也是刚从湘潭避难回来,请问盛家的人去哪里了?”
话一出口,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刘大爷老泪纵横,挥挥手道:“孩子,你过来。”
她仿佛听到心中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手一松,箱子砸在脚上,只是一分一毫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大家惊呼连连,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计冲过来提好箱子,一个中年妇人满脸黯然,上前拉着她跟在刘大爷身后,经过人群时,她脑中的嗡嗡声终于停了,变成满城压抑的哭泣,迅速占领她的心神。
街上哪里有一间能辨认的门面,刘大爷在中间一处瓦砾堆停下,示意那妇人放开她,指出那堆几乎夷平的地方,哽咽道:“姑娘,承志他……就是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