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隐隐炮声传来时,奶奶还在自己房间的菩萨老爷面前打坐念经,菩萨老爷是去年湘君回来时请的,街上乱,她也不想出门,宁可整日坐在家中,临时抱抱佛脚。
听到湘君的惊叫,正打扫院子的湘湘迅速冲进房间,镇定地将包着衣服的枕头塞到她怀里。湘君对她怯生生一笑,抱着枕头钻进被窝里,留个后脑勺给她。湘湘无可奈何,为她盖上被子,垂着头走出来一看,看到小满和湘水正蹑手蹑脚往外走,大喝道:“奶奶,小满要出去玩!”
奶奶早已扶着门框看着两人,没料到湘湘抢去自己的话,愣了半秒,湘水连忙大声道:“我哥在打仗!”
“你哥在打仗跟你有什么关系!”奶奶到底是风浪里过来的人,丝毫没有被他唬住,冷冷道,“不要添乱,在家等你姐夫的消息!”
“我哥在打仗!”湘水又说了一句,声音小了许多,还带了浓浓哭腔。小满敲他一记,连忙将他拉进自己房间,压低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哭,笑死人!”
湘水成了霜打的茄子,不敢再说,小满附耳道:“一定是打起来了,等我把湘湘引开,你先溜出去在街口等我,两个人目标太大!”
等奶奶回去念经,湘湘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怔怔看着北方,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下来,拖着扫帚走到门口,将大门开了个缝,抱着膝盖坐下来发呆。
空气中
弥漫着一种硝烟尿骚等等夹杂的奇特味道,回家几天,仍然让人窒息,她莫名地觉得心酸,这是她的家,以前起床就是馥郁的香,满街都是欢笑,为何会毁得这样彻底?
胡长宁轻手轻脚出来,摸摸她的头,压低声音道:“鬼子开始打湘北了,我们不能干坐着等死,我进了抗敌后援会,以后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孩子,我对不起你,国共两党斗得厉害,政府也不行,我看得难受,一直给你灌输憎恶战争的思想。这一次却不同,且不说国恨,光是家仇就让我坐不住。不是你怕打仗,老百姓都想过安生日子,都怕打仗,都不想死,但是鬼子已经打到面前,怕一点用也没有,只能白白给鬼子祭刀。”
湘湘浑身轻颤,咬着唇不说话,胡长宁绕过她就走,没走出几步,胡刘氏急匆匆冲出来,塞了两个油饼给他。胡长宁迎着阳光展颜一笑,湘湘鼻头一酸,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父亲原来笑得这般好看,小满笑起来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目送丈夫走远,胡刘氏心事重重低头往家里走,走到湘湘面前又改了主意,轻声道:“最近八角亭的收容所进来不少孩子,我去瞧瞧,家里你好好照看。”
不等她点头,胡刘氏转身就走,小满腆着脸凑到她身边,湘湘斜了他一眼,闷闷道:“快去快回,给我带好吃的!”
小满哭丧着脸道:“又不是以前,东西贵
死了!”
湘湘冷哼一声,转头不理他,小满打了声口哨,拔腿就溜,果然,一个人影迅速蹿出来,两人很快消失在街角。
秀秀用碗端了几个油饼出来,坐在湘湘身边将油饼递给她,湘湘也不客气,抱住一个泄愤一般狠狠地咬,秀秀看她的样子好笑,不过久已习惯沉默,在这个聪明漂亮会写文章会说外国话的姐姐面前非常自卑,也只有陪坐着吃东西的勇气。
湘湘咬了几口,自己也觉得样子难看,自顾自笑了起来,轻声道:“这是你做的吗,真好吃!”
秀秀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话,微微一愣,怯生生道:“是我做的啊。”她突然醒悟到湘湘在夸奖自己,笑意从眉梢眼角向外发散,整张面孔立刻生动起来,兴冲冲道:“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不对,应该变换花样做给你吃!”
湘湘倒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换来这么大的反应,突然想到她对这个家的贡献要比自己大得多,不免有些沮丧,强笑道:“秀秀,家里多亏你了,谢谢你!”
秀秀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日日埋头苦干,不就是为了这样一天,得到一声赞同,所有人都把她当自家人。
话一出口,湘湘也有些讪讪的,顾左右而言他,“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
秀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如何接口,回头看到湘君抱着枕头出来,轻声道:“逃难的太多,很多
人连自己都顾不上,只好把孩子丢了……”
湘湘眼睛一亮,朝她比出大拇指,又拍拍胸脯,冲进房间拿了个布袋子出来,将剩下的油饼都装在里头,朝她得意地挤挤眼,蹦蹦跳跳而去。
秀秀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这种嚣张的快乐,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呆,右手捂着脸笑了两声,回头跟湘君说悄悄话,“姐姐,我们再给你找个孩子好不好?”
“孩子?平安?”湘君茫茫然看她一眼,笑眯眯道,“平安睡着了,别吵!”
秀秀叹了口气,拿了一把梳子帮她梳头发。薛长庭从楼下的房间里慢腾腾挪出来,在两人身边看了看,摇头叹息而去,洗漱完喝了碗稀饭,继续张罗自己的事情,在梧桐树下摆上大茶杯和棋盘,自己跟自己战斗。
湘湘一跑上街头就有些发怵,大火过后,长沙的居民慢慢回城,只是鬼子日日紧逼,大家头上都悬着一把刀,这把刀随时能砍掉脑袋,也没有几家大张旗鼓重建家园。人们大多挤在政府搭建的棚屋,或者自己拆拆补补建个安身之所,街上仍然是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间,时不时冒出一张茫然的脸,而看过几双饱受惊吓的眼睛后,湘湘再也无法面对,竭力绕道而行。
好不容易找到一辆人力车,听说她要去育婴堂,拉车的中年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眼,欲言又止,神色十分复杂。
很快,湘湘就明白他那奇怪的神色
所为何来,育婴堂那条街堵得水泄不通,摆放弃婴的木箱子已经排到街口,哭声震天。人力车在街口停下来,湘湘瞠目结舌,哪里还知道下车,只见许多中年妇人来回穿梭,手足无措,大叫连连,“哪里有奶妈,这样下去都会饿死啊,造孽啊!”
也有三四个年轻点的女子在喂奶,只是僧多粥少,嚎哭声一浪盖过一浪,几人喂过一阵,再也挤不出半滴,连衣裳都来不及掩上,垂着干瘪的奶子瘫坐在育婴堂门口,眼睛近乎发直。
汉子抹抹脸,轻声道:“要是有活路,谁舍得丢下自己的骨肉。小姑娘,鬼子已经打过来了,打得很凶,还是逃难去吧,别想其他心思啦。”
湘湘被那震天的啼哭弄得没了主意,木然点头,汉子连忙把她往回拉,经过一个小巷子时,她猛然看见几个孩子在垃圾堆里翻东西,连忙叫汉子停下来,从袋子里拿出油饼递给几人,大家欢呼一声,抢过去狼吞虎咽,两个看起来大些的孩子连忙维持秩序,将油饼平均分配,有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往嘴里塞了小小的一块,跑到巷子口,从黑漆漆的箱子里抓出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将一大块油饼塞到他嘴里,孩子睡得有些迷糊,一口就吞了下去,揉揉眼睛,眼巴巴看着大孩子,惹来一片笑声。
她这才发现旁边巷子里就是一个小小的孤儿院,只是门脸烧完了,孩子们挤在
仅剩的靠街口的那一间,最小的只怕就是这个贪睡的孩子。
突然,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者跌跌撞撞冲过来,大叫道:“你们想干什么,走开!”
汉子没好气地嚷道:“人家小姑娘是给吃的,你怎么看孩子的,一个个饿成这样!”
那大孩子轻声道:“不怪刘爷爷,政府发了救济,是我们吃得太快。”
刘爷爷到了近前,湘湘也打量清楚,这群孩子一共十二个,十二三岁的就两个,其他都是七八岁上下,一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那个最小的眼睛又大又圆,看起来特别精灵,倒有几分像平安。
湘湘的样子当然不像坏人,刘爷爷也是太过焦躁,过来一看,十分不好意思,朝她打躬作揖拜谢,湘湘哪里敢受,红着脸闪躲,把那汉子笑得前仰后合。最小那孩子终于搞清楚吃的从何而来,甩开两条细细的手臂朝湘湘狂扑过来,抱着她的腿,仰着头痴痴地等。
湘湘赶紧低头掏袋子,半天掏不出东西,急得额头直冒汗,将布袋子倒过来给他看。他的失望显而易见,却似乎不怎么会说话,抱着袋子闻了闻,竟然伸出舌头去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