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破空而来,柔柔地落在她脸上,让她的眼睛明亮得让人不敢正视。小满垂下眼帘,虽不敢确定是不是看到了然的目光,却能感受到似水温柔,更加确定,这一个,不是踩到尾巴就炸毛的湘湘,而是真正的多情湘女,顾清明的妻。
他突然想哭,自己在死胡同里钻来钻去的时候,湘湘已经撒手而去,悄无声息长大了,再不会哭哭啼啼找他诉说委屈,再不会走不动要他背……
相似的模样,不同的性别和际遇,不同的执念。从他一瞬间深沉的眸中,湘湘读出了无限伤悲,也有落泪的冲动,从长沙大火到如今,谁不是一日十载,几年就如同过了一生。
两人额头相抵,嘿嘿直笑,小满歪歪嘴道:“不要走,有你小满哥在此,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湘湘冷哼一声,看到胡长宁拉着毛毛的小手进门,喜滋滋地迎了上去,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朝
他挤眉弄眼地笑。
胡长宁板着脸一巴掌打开,见这边小满又伸出一只手等着,终于忍俊不禁,拿出两支包装精美的钢笔算交了差,听说胡长泰过来,垂着头发了一会愣,负手慢吞吞走向后院。
如往常一般,两人凑到一起左比右比,两支同样的钢笔,非要分出优劣,争了半天,把毛毛拉来做裁判。毛毛抱住两人的脖子,悄声道:“这是外公当了怀表买的。”
两人面面相觑,一人腾出一只手将毛毛拎起来,飞奔向小满的房间,齐齐扑到床上闷头嘀咕。湘湘一贯不管事,自然没什么银钱概念,小满这些天正在别扭,家里琐事也好久没理会,湘君去了孤儿院帮忙,忙得脚不沾地……两人嘀咕一阵,登时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家里的吃穿用度,竟然都是爸爸微薄的薪水在支撑!现在的物价贵得离谱,爸爸一个月的薪水只够买些油盐小菜!
小满又发了傻气,用脑袋拼命撞床板,看得毛毛笑个不停,湘湘转头钻进自己房间,把所有家当都捣腾出来,忍不住生了姓顾那家伙的气,那也是个凡事不管的大少爷,在胡家住这么多日,除了他父亲送来的礼物,那家伙也从没提钱的事情,好像胡家倒贴嫁女儿一般。
湘湘把钱交到小满手里,毛毛凑上来看稀奇,小满数了数,轻声道:“我是男人,该我养家,算我借你的!”
不等她回答,小满一溜
烟跑了,湘湘往床上一躺,眼睛眨巴眨巴,睫毛突然湿了。毛毛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塞到她怀里躺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湘湘紧紧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却慢慢勾起。
她的家人,叫她如何不爱,如何离得开?
院子里,小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湘湘夫人,舅老爷,有人要我来送生日礼物……”
晨曦中,风送来肥皂的味道,满街的女人出动了,在街边的水井洗衣服做事。可惜了长沙沁甜的好水,自从接二连三打仗,水被污染,都不能喝了,只能洗洗衣服。
崭新的漂亮自行车,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片颓败的长沙街上两者的结合如此亮眼,连坐在街边缝缝补补的老人家也看得呆了,更不用提那些小姑娘年轻媳妇。小满一贯爱现,愈加意气风发,一路铃铛按过去,敞开的衣襟随风翻飞,露出里面颜色鲜丽的毛衣,加上满脸得意的笑容,不引人注目都难。
招摇过市之后,小满在红十字招展的旗帜前停下,怕别人看不到,还特意深情款款凝视了长达几分钟之久,一个白发苍苍的洋医生从他身边走过,中国人的脸没记得几个,倒是对这个上蹿下跳的某护士双胞胎兄弟颇有印象,回头笑道:“MerryChristmas!”
小满张口结舌,鹦鹉学舌了两句,又觉得学得不像,怪不好意思,赶紧赔笑道:“sist
er,sister,sister……”
洋医生大笑,指着医院里面用拗口的中文说道:“湘湘,做饭,给我们,辛苦,今天,赶快睡觉,湘湘,漂亮,好!”
夸湘湘当然跟夸他一样,小满浑身无处不舒爽,眉开眼笑,湘湘换了衣服出来,洋医生迎上去笑道:“你哥哥,接你,好!”
湘湘看到自行车和他那风流倜傥的派头,自然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给他飞个眼刀过去,跟洋医生招手告别。洋医生入乡随俗,来个武林侠士见面时的抱拳礼,小满差点当场爆笑出声,被湘湘杀人的目光拦了回去,连忙扶她上车,一溜烟冲出老远,笑得直不起腰来,被湘湘死命捶打。
昨天是平安夜,也是洋人的重要节日,这支红十字医疗队11月刚从英国来,有二十多人,都是经验丰富技术过硬,湘湘英文好,成了湘雅特派来红十字医院帮忙的护士兼翻译。红十字医院设立之初,事情多且杂,上级部门大都撤离,只是挂牌办事处,部门之间相互推诿,困难重重,湘湘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苦不堪言。不过,就冲着洋医生千里迢迢相助的精神,她也从不敢说一句辛苦。
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努力卓有成效,目前医院各项设备已经准备好,只等收治伤病员。而湘雅也抓住难得的机会,派出许多年轻医生来实习,顺便偷师。
小满闲来最爱到这里
转,一来贪个热闹,跟洋人你好hello大家好,乐在其中,二来可以帮湘湘跑跑腿,这母老虎只是虚有其表,差遣得动的只有他小满一人而已。
昨晚湘湘见厨子西餐做得不太地道,拿出在学校里和同学们切磋出来的本事,为这些背井离乡的医护人员做出丰盛的平安夜大餐,大家十分感动,昨晚拉着她好好庆祝一番,让她第二天休息。
风有些凉,湘湘只穿一件棉袍,车一加速立刻缩成一团,小满回头看看,咧嘴直笑,将衣服脱了塞给她,又开始招摇过市。
他的背脊挺如标枪,无论何时都是精神百倍的劲头,让人信心满满,湘湘不由自主地微笑,打量满目疮痍的城市。不对,现在已经不能叫城市,只能算个大难民营,没有水没有电,四处一片焦黑,除去逃过火劫的房子,剩下的都是简单搭起来,破败不堪。
如果没有看到满街忙碌的身影,满街的嬉笑怒骂,一切犹如平常,湘湘也许会更加绝望,她下意识戳戳小满的背,怕他听不清楚,大声道:“你说长沙什么时候能重建,鬼子会不会再打来?”
不用小满回答,一位拄着拐杖经过的老人大叫道:“鬼子打跑了,肯定不敢来了,安心过你们的小日子吧!”
满街都在笑,笑声一阵比一阵汹涌,仿佛要宣泄压抑的情绪。不知为何,湘湘突然想起那个和她过小日子的人,仿佛周围
一瞬间安静下来,而思念就像一团乱麻,起了头就找不到尾,兜兜转转中,他的笑容和怒容反复出现,她心中一会甜一会酸,还似乎有只虫子在不轻不重地咬,她第一次觉得害怕,怕还未享受过他的好,就真的天人永隔,像以前盛家那个有漂亮眼睛的小小少年。
剧烈的震动让她差点掉下来,也终于从思念里挣脱,听到小满得意的笑声,她又好气又好笑,用力去戳他的腰,小满左右闪躲,一不小心撞上一块大石头,两人都掉进水坑成了落汤鸡。
气哼哼骑回来,小满一边推车子进来,顶着满头泥水大声嚷嚷,“姐夫,你家那个又欺负我,你自己看看!”
湘湘心里咯噔一声,逃跑已经来不及了,顾清明显然已经等候多时,军帽和肩章上落了一层薄薄水汽,因为瘦削,脸上的轮廓坚毅许多,更显得眼眸深沉,帽子遮蔽下,他的目光看不分明,只让人感觉冰冷。
湘湘垂下头,任由泥水滴落脸颊,一步步挪到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顾清明哭笑不得,掏出手帕给擦擦脸,正色道:“快去收拾一下,父亲病了,要我们回去,我已经派人为你请好假,马上就走!”
小满一边拿着热毛巾擦脸,一边躲在转角看好戏,没想到有这种变数,顿时有些傻了,身后冒出来一只手揪住他耳朵,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嗷嗷怪叫,跟着奶奶进了后院,
再不敢多说,悻悻然就着满洋铁盆子的热水好好洗了一把。
奶奶嘟哝道:“真是的,洋人过节她凑什么热闹,还跟洋人做饭,在家里怎么没看到她动手,都是吃现成的,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讨谁欢心!再说了,姑娘出门在外多危险,小顾一回来就看不到人,你要他怎么放得下心!”
两人正说着话,见湘湘游魂一般走来,都噤声不语。这一会工夫,秀秀已经把水准备好,唤湘湘去洗,湘湘抹了抹脸,欲言又止,快步钻进洗澡的小屋,奶奶朗声笑道:“胡家出了那么多英雄,男男女女都没有怕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