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钱根本不值钱,米都快卖到20了,还在一个劲往上涨,这得饿死多少人啊,真是作孽!”
听到奶奶中气十足的唠叨,湘湘呆立在门口,离别不到一年的时光,竟恍若隔世。胡长宁略显嘶哑的声音适时响起,“我们这里有饭吃已经很不错了,听说河南闹饥荒,饿死好多人,卖妻女换粮食的到处都是。您老人家就放宽心,胡家不会少我们吃穿。还有,您以后别老在街上转,世道太乱,您嘴巴快,不怕贼偷,也怕贼惦记上啊。”
“惦记就惦记,谁怕他!”话虽这么说,奶奶还是偃旗息鼓,唉声叹气。胡小秋笑道:“十奶奶,有我在,贼不敢来,您就放心吧!”
湘湘突然觉得安全,也终于觉出到家的真实感,近乎疯狂地扑上去敲门,奶奶耳朵不太灵光,没有听到,小满打着呵欠钻出来,眼睛一亮,大叫道:“湘湘!”
湘湘气急败坏,发出近乎凄厉的呼喊,“快开门啊!”
小满吓了一跳,冲过去才拉开一条缝就有人扑进来,抱着他哇哇大哭。奶奶和胡长宁交换一个眼色,并未打算安慰归来的心肝宝贝,不用说也知道,她在重庆受的委屈不会少,虽然心疼不已,这一步非走不可,顾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等到看清楚湘湘的模样,众人都惊恐不已,连一贯坚强的胡小秋也忍不住鼻子发酸,坐在树下眼
睛发直,秀秀只听了个开头,早就到厨房忙活,抽抽搭搭地哭。
湘湘如同变了个人,瘦骨嶙峋,满脸污痕,手上伤痕累累,这哪里是受了委屈,分明就是受了天大的折磨!大家这才知道,顾清明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在他的默许下,顾家上下的女人拿她当成笑话,连仆人也敢当面给她脸色看。而那些不知所谓的上流社会她哪里融得进去,各种好戏轮番上演,美女投怀送抱,给顾清明介绍姨太太的高官名媛层出不穷,对她则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顾清明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了一世,被人灌醉送进交际花的房间,而她“恰巧”被人带到此处,两人大打出手。顾清明终于忍无可忍,将她托付给几位知交好友和长庚,借故遁逃,并且直接去了常德前线。
顾清明一走,她的日子更不好过,大家反正都撕破脸,顾家竟然将她软禁起来,想逼迫顾清明回头,还是长庚联合同学把她救出来……不用说,她一走,长庚的日子更不好过。
小满听得跺着脚直骂娘,大家也是瞠目结舌,根本没想到这些名门望族有这么多龌龊事,奶奶倒是最清醒的一个,克制着浑身的颤抖,大手一挥,好声好气道:“孙女,那种人家有金山银山咱们也不稀罕!奶奶做这个主,以后不跟他过了,你好好养身体,等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
有了奶奶的话,此事就
算定下来,胡长宁还算有条理,迅速往楼上书房走,半途还踏空了好几次,摔得满头冷汗。
等离婚协议拿下来,湘湘倒有几分迟疑,此事说来与顾清明无关,不过,一想起在顾家的日日夜夜,她心底发寒,抖抖索索在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抱着胡刘氏哀哀低泣。
胡长宁心头怨愤难平,憋着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往外走,在门口又磕到了小腿,扶着门连连倒吸凉气,身后一人稳稳扶住了他,小满想接过他手里的信笺,胡长宁猛地打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哪里还有受伤的样子。
小满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飞快地跟住他的脚步,父子两人泄愤一般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胡长宁到底身体不济,渐渐慢了下来,这一次没有拒绝小满的搀扶。
“我再给湘湘找!”似乎为了加强自己此话的说服力,胡长宁右手甩出大大的弧度。小满心里一酸,轻声道:“爸爸,等湘湘身体好一点吧,医院现在缺人……”
“我养得活!”胡长宁打断他的话,满脸涨得通红,厉声道,“我家不缺她那点钱,胡家养得活,胡家当宝贝养大的女儿不是给人家糟践的!”他双拳紧握,不停念叨,“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我家的女儿都是当宝养大的……”
小满飞快地低头,让一大颗泪没入尘土,赔笑道:“爸爸,别生气,我们都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合
适的,让湘湘早点跟他断了。湘湘的脾气你知道,在家里人面前跟只老虎一样,其实在外头就是只猫,吃了亏也不敢吭声,这次我们要帮她找个长沙或者湘潭的本地人,有什么事我们也好照应她,你说呢?”
小满成功转移了胡长宁的注意力,他埋着头绞尽脑汁想新女婿人选,不一会就到了邮局,发出信函他还嫌不够,又发了一份电报,确保万无一失。
回到家,湘湘已经洗了澡睡下了,奶奶气过了头,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胡刘氏也不舒服,湘君将她送上楼歇息,下来张罗东西给湘湘补身体,看到秀秀在拾掇花盆准备种菜,突然想到,家里人对秀秀的婚事丝毫没有湘湘那么上心,不由得心口一阵发疼,凑到她身边柔声道:“秀秀,你年纪也到了,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我叫爸爸他们帮你物色好不?”
秀秀木然道:“大姐,等二姐的事情定好再考虑我吧,我不着急的。”
湘君愣了愣,压低声音道:“别等小满,他心太野,你管不住。”
出乎意料,秀秀反倒笑起来,“大姐,谁说我等他啦,现在世道太乱,我只是懒得找,像你一样跟孩子们一起过也不错啊!”
湘君哑口无言,一头钻进库房挑拣,秀秀面带微笑走进厨房,在无人处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
小满在厢房外徘徊良久,看到湘君端着一碗姜汤过来,连忙接下,先问了一声,
听到湘湘有气无力的声音,这才推门进去,仍然如往常那般,往床榻上一坐,也不急着将姜汤端给她,送到嘴边慢慢吹冷。
看着他日益挺拔的身躯,许许多多他过往的背影慢慢涌到眼前,湘湘挪了挪,将头搁到床边,盯着有些褪色的红璎珞,眼眶一热,又硬生生憋回那股热流,勾着嘴角柔柔地笑,声音轻得仿似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在重庆的时候经常遇到空袭,我真想跟他们同归于尽,有时候又舍不得,舍不得你们,不甘心死在他乡……”
“喝吧!”话没说完,小满将姜汤送到她嘴边,她用力挤出笑容,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和他碰了碰额头,似乎要把远去的光阴一点点拾起。
小满摸摸她的额头,长长吁了口气,伏在床边将她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玩,湘湘到底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息,小心翼翼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小满浑身一震,犹豫了半晌,幽幽道:“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的声音很甜美,讲话很好听,特别是念诗的时候,真有点像大珠小珠落玉盘,真是极致的享受。她本来也跟你一样喜欢看书写文章,后来她家里遭逢巨变……”
湘湘瞪大了眼睛,轻声道:“金凤?你怎么不早说!”
小满朝她晃晃拳头,威胁她不准再打断,继续道:“她父母家人惨死,于是她的性情也变了,满脑子都是报
仇,再也没办法接近,我死赖着跟你去看过她一次,她完全视为陌生人,即使我在她家里发生巨变之后暗示过她,我对她有那个意思。”
“傻子!”湘湘突然泪如雨下,“她已经不想活了,自然不肯拖累你!”
“是啊!”小满只是笑,犹如置身事外,摊开手掌接她的泪珠,又用掌心的泪水在空中写字,一边喃喃叙述,“小满,湘湘,金凤给你们留了一句话,来生再会!”
湘湘怔怔看着空中并不存在的字迹,哽咽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今年年初,常德空袭的时候,转移病人时牺牲的。”他的笑容如一朵幻境里的花,“你看,她最后还是记得我的,我魅力果然不小吧!”
湘湘摸摸他的发,给予无言的安慰,转瞬间忽然忘却自己小小的不如意,比起生离,还有更惨痛的结局,那就是阴阳两隔,干戈一日不止,这样的故事只会越来越多。她忍不住想嚎啕痛哭,她至少还爱过一回,有痛爱自己的家人陪伴,金凤呢?
她亲眼见过金凤做事,那真是拼了命的架势,也许,金凤早就等着这一天,与家人在天国团聚,不受战祸离乱之苦……
她心中百转千折,无法在床上赖下去,开始闷声不吭地翻箱倒柜,小满拿着碗一步步走出去,为她把门关好,看到门口的秀秀,也不知道她听去多少,讪讪地咧嘴一笑,只是秀秀仍然没给他好脸色
,头一甩,飞快地冲上楼,走进胡长宁夫妻的房间。
等湘湘换了身颜色艳丽的棉袍出来,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许多。根本不用多说,小满早已推出自行车等在门口,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小满拍拍后座让她上去,载着她朝湘雅医院飞奔而去。
奶奶做贼一般从客厅钻出来,疾步追到门口,回头冲着胡长宁笑,“我家的孙子孙女到底有本事一些!”
胡长宁撇撇嘴,踱着方步出门站定,冲两人离去的方向毫无意义地扬了扬手,颔首微笑。
过了近一年,长沙街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仍然满目疮痍,破败的简易棚子比比皆是,湘湘下意识捉住他的衣角,小满慢了下来,轻笑道:“怎么,看不过眼是不是?别着急,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再慢慢重建,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