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晚霞里,一辆挂着省城牌号的灰色面包警车缓缓驶来。
恢宏的铁佛寺大门东南方,沿着镶有“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等字样的铁艺护栏,在那棵苍老高大枝杈密集的古柳前,警车停地没有一点声息。
车门开处,着北京老布鞋的双脚落在地上,一身藏青色唐装的铁方新能源股份集团董事长程家庚,从中间座儿上走了下来,待要迈步时回过身。警车上的人冲他点了点头,把两个十字交叉的食指轻敲了两下,提醒他此前约定的时间。程家庚拱手表示感谢跟信任,转身,大步走向寺庙的红色大门。
春节前,“财经柳城”抖音号布了“柳都市十大富豪榜”。他以六十九亿元身家位列榜,成了人们口中乐道的“富”。要是放在一年前,他倒是喜欢这个名头。前天,他刚从西部大山里头待了四十多天回来,山里事,方是他当下最为兴奋的。然而,由于过往跟涉嫌违法的一位省政协副主席交往密切,刚刚被省纪委的人请到了警车上。去往省城配合调查,个人前途未卜,好在为儿子为家里,留下了大几十亿资产,跟一个运行良好的上市企业。村里到城里,大无到大有,五十五年的老心脏百蹂千躏,而眼前的这个槛儿,或是辗压整个人生的。
临行前,他提出唯一的请求,纪委人员人性化执法,对他这个非驻会的省政协常委比较地客气。此番入寺,是要来看望一下好久没见的释参师傅,顺便再请教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家事。迈上台阶再次回头。纪委的人并无担心,车后还坐着四个身手矫健的特警呢。
一万平方公里,十个县市区,五百万人口,这是一座华北平原上的地市级小城,也是一座跨越两千多年春秋的古城。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京福高、京沪高铁傍城而行。高空俯瞰,小城现代化的景象中泛透着古朴的气息。崭新亮丽、殿宇巍峨的铁佛寺,就在北城边启秀北大道的西侧。疫情肆虐,人们被要求静默在家,寺前广场寂静无声。摘下口罩,程家庚轻轻推开寺院的大门。进去,把门刻意敞开着。
从外向里望,三座大殿中轴线上依次而建,一座比一座高出两米多的样子。大雄宝殿两侧,是两排错落有致高低参差的建筑。主道左右,两棵五六十年的老柳树,高过了六米多的大殿屋脊。可是,从寺外广场东南方那棵参天古柳前向里头看,殿前的这两棵就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了。五十年死而复生,那是一棵在人们心目中菩萨一样的神柳。
老庙里有老柳,老柳下走来老和尚。
霞光中,袈裟飘动处,九十五岁的释参长老从大殿里走来。远远的,程家庚边鞠躬边说道:“师傅后晌(晚上)好,给恁老拜晚年咧。”公司里家里都是普通话,一到寺里,却是浑然不觉地切换到家乡土语中来。包括说话的语调,他不敢改变打小儿到大,他跟铁佛寺一丝固有的状态。
释长老张嘴,露出一口烟熏火燎所剩不多的黄牙,双手合十道:“贵人后晌好,过年好耶。”身后,两个小沙弥一前一后,安静地走过。
程家庚说:“师傅这么叫俺,就折煞俺咧,叫家庚才好。”
释长老道:“没有恁跟东升哥儿俩,哪有今儿(今天)这么雄伟的铁佛寺,恁不是俺的贵人,是寺庙的贵人、香客的贵人唻。”
程家庚说:“没有寺里贡品,小刻儿(小时侯)俺早就饿死咧,是恁跟寺庙养活咧俺。”
释参摆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程家庚止住脚步,“师傅天已黑抹前儿(天黑),不进屋咧。”
经敞开的寺院大门,纪委人员透过警车车窗注视着两人。车窗玻璃落下两指多的缝隙,里边的说话声隐约传来。程家庚问询了师傅的身体近况,要老人疫期多加防护。
一番叮嘱后,程家庚说:“师傅,犬子将在‘五一’娶媳妇儿,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婚礼上,儿子的哪个妈妈坐正座儿,来接受一双新人的礼拜呢?”九三年开厂创业到现在,二十七年里产生了三段婚姻四段感情。与之而来的,儿子也拥有了四位妈妈。
释参知晓,家庚并不是那种一朝暴富妻妾成群的主儿。四位女士的出现,天意使然。
“阿弥陀佛,”释参道:“既为人母,哪一个没资格不出现在孩子婚礼上呢?”
程家庚说:“师傅之意,莫不是四位女士都要出席不成么?”
释参道:“缘由咹,系循着咱柳城的传统。也据恁们小家庭现实状况,要走出一条和谐之路。程府大事宾客云集,能否如是,只看贵人对女士们的说和能力咧。”
程家庚道:“疫灾之季,婚礼自要简约,只是如何让四位女士场面上相安呢?”
光枝干桄的两棵老柳树下,一只老黄狗安静地站在两人中间,时而伸出长舌头,舔一下程家庚鞋子上的尘土,时而把身子贴在老师傅的身上蹭蹭痒。太阳不见了。
释参微笑,“风会吹走病菌,太阳光可杀灭病菌,打开窗子吹吹晒晒,病菌就没咧。同样咹,跟四位女士打开心田的窗口,就不会有什么隔阂咧。”
程家庚说:“师傅所言极是,犬子看恁时,拜托把对四位女士的安排,言传他呗。”
释参笑道:“何必绕圈子,恁吩咐给令郎就是咧。”
说话间,天色暗了下来。程家庚抬头,只见头殿中的铁佛菩萨正笑望着世间的两人。殿外两侧立柱楹联正是: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寺外,启秀北大道上的路灯瞬间亮了起来,像根金色的飘带铺展在铁佛寺的大门前。整个柳城已是万家灯火的映像,只这辽阔的寺院,隐没在了城北的昏黑夜色中。
“鼠年唻,更新,纳吉唻”。程家庚走出寺门的一刻,释参长老喊了一句。
回头,程家庚向老师傅深深地躬了一下身子,眼眶里闪动着泪花,声音沙哑着附和,“鼠年唻,师傅保重。”寺内的柳树上,传来一声老鸹的叫唤。
释参没有看清寺门外的警车,及至半个月后,才听说了程家庚失踪的消息。他这才明晓,那天家庚是来跟他作别咧,请教家事或有其事,但在临走前看望他才是其心思。让自己转告孩子对婚事上几个妈妈的安排,看来他对事态进展或有咧心数。咳,自己还跟人家唠叨半天开窗透气杀病毒呢。
二十多天后的一个凌晨,柳城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省政协副主席岳勇,在铁佛寺外的古柳上离奇地上吊去世。铁佛寺,柳城,一时登上了网络热搜。几日后,上市公司铁方新能源股份布公告:我集团董事长程家庚先生失踪。股价应声而落,新能源行业哗然。
《柳都市志》记载:铁佛寺初建于东汉初年,积盛名,朝廷改东鬲县为铁佛州。先前矗立的铁佛寺残缺破落,二零一六年,由铁方新能源集团董事长程家庚与天利集团董事长刘东升各出资两亿元,又政府出资与社会捐助重建。现在城区的古迹,只留存下城北的铁佛寺跟城南的文昌阁。
一寺一阁,一瓦一木,诉说着华北边缘小城过往的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