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庚找过舅舅来厂里做工。也许是内疚自己对孤儿时的外甥照顾不够,舅舅没有同意。自行车不停地在大路小路间转换颠簸,家庚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絮叨着兄弟的过往。缓行在乡间土路上,舅舅一生的画面在程家庚的脑海里串了起来。
小时候舅舅天生活泼,跟小伙伴说,大家怎么不念我的语录?于是,在墙上写下了“为嘛念毛主席语录”的话。舅舅被学校开除,挨了姥爷一顿暴打后,像剪枝的果树一样规矩多了。长大后,学会了地里的样样活计。
娶亲时,舅舅落下了三百块钱外债。日子紧,就少有照顾那会儿正跟奶奶相依为命的自己。婚后舅舅接连有了三个闺女,生罚款,三个孩子的吃饭穿衣,舅舅没日没夜地操劳。后来舅舅终于有了儿子,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压得舅舅妗子喘不过气来。但是他们心里高兴,高兴有了家家都想要都在要都拼命要的儿子。
除了种田做些贩菜小买卖,舅舅再没有什么能耐。孩子们渐渐长大,债务已日积月累过了万元大关。然而旧账未消新问题又出现,三间土房子修得不能再修,几代人需要盖一次新房的重任又落在了舅舅肩头。也许是熬在家里日子没指望,舅舅随着村里人去了天津小站打工。谁成想却是立着出去,躺着回来。
一进院门,家庚娘就哇哇两声哭得晕厥过去。没有入殓前,程家庚看了三次棂床上的舅舅,一遍遍地想象着舅舅被撞时的情景。
那天,舅舅拉着一车建筑模板奔行在马路上。跑一趟十块钱,舅舅盘算着一天跑三趟三十块,跑三十天九百块,九百块就相当于他债务的十垄之一垄。想着想着他脚步加快,脚步加快成了一匹奔腾的马。四十年来的人生马车似乎马上就要解脱,谁知路口一辆急驰的货车迎面撞倒了他。司机说按点送完货能挣到三十五块钱,明知是红灯也要闯,被抓到了罚十块还净剩二十五块,晚点到就是分文没有。司机这样跑了很多天,没成想那天竟撞上舅舅。
四十岁的舅舅驾鹤西行,舅舅的一生吃饭穿衣是如此的平凡。吃的是土生土长自给自足的五谷杂粮,吃饭只是为了生命的延续。穿的是青衣青裤青一色的土布衣服,穿衣只是为了人类的遮衣蔽体。有一回自己从上海给他买了件西服,舅舅从没有穿过。
瑶叶从北京的学校赶了回来,几天里一直跟娘一样红肿着眼睛。守棂的夜里,瑶叶流着泪水,以《牛》为题为舅舅画了一张像,实景是舅舅拉车跟货车相撞的场景,浮于实景之上虚景乃老牛犁地,题注:风雨平生槽头草,筋疲骨瘦为车殇。像下寥寥数语,记述舅舅一生。
程家庚不停地安慰着娘,说人早也走晚也走早晚都要走。而自己哭也无泪,苍白的脑海里头一回没有了太阳能,只一片混沌的天地,后悔一个多月前,为嘛不能把舅舅拉到厂里做工。舅舅舍下了六岁的儿子,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幼年跟爸爸永别呢。
三天丧事期间,程家庚抽空回了趟铁佛村。他担心何成建跟他工具厂下岗的伙计,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小时候跟东升饿极了,可是嘛法子都想得出来,嘛事都做得出来。回到牛棚厂,何成建正督管着几个人做活儿,看不出有何异常。
出完殡瑶叶回学校,程家庚送娘回家,再回到铁佛村时已是半夜。闭上眼睛,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天津街头舅舅拉车飞奔撞上货车的情景。舅舅走了,沈香秀也走了,而自己人生的马车还要飞奔,若也像舅舅这样走完这辈子,那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爸爸跟奶奶?可人的生命有时就这样脆弱,由不得你,爸爸跟师傅的去世都是这样的。
早上天光刚刚见亮,程家庚走进了他的牛棚作坊。早挣些钱,才会在自己倘有像舅舅一样的不测时给儿子跟师娘留一些保障。多挣些钱,才会去接济妗子跟那四个表妹表弟们。挣些大钱,才会让那个瞧不上自己的沈香秀悔青肠子,让村里人瞧得起。死者去了,睁着眼的还要往前奔。日子的光亮,都还要从卖出这二十台太阳能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