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丞身上的伤看似吓人其实并不是很严重,车头碎片撕开了他背上一块皮肉,伤口不大不小,一个巴掌可以覆盖的长度,不深不浅,正是好放血的深度。缝了十几针后贺丞就出院了,第二天照例换上精致笔挺的西装,人模狗样风度翩翩地到公司去了。
车程开到近一半在一个红路灯前止步,贺丞把关了一晚上的手机打开。红灯进入十秒倒计时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瞄了一眼,是肖树,于是找出蓝牙耳机戴好,接通了。
“你你你在哪儿?”
肖树喘得好像刚完成晨跑,语气焦急地掐头去尾省去不必要的前缀直逼问题中心。
贺丞又瞟了一眼通话显示,是肖树没错,道:“跟我说话?”
肖树很快不喘了,只不过背景音依旧喧闹,语气也恢复平稳:“你昨晚一直关机吗?现在在来公司的路上?快快快拐回去——”
肖树和楚行云差不多大,是贺丞爷爷亲自指给贺丞的太子傅,肖树御前辅政好几年,像今天这样摆出长辈的口吻教导性地和贺丞讲话还只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贺丞代替父辈和银江市律政圈几位大人物吃完吃晚饭后,一位高律师为了照顾“小贺总”,特地把贺丞带到蜀王宫顶楼——夜宿全城最美艳公关小姐的地方。当时贺丞酒量不好,饭桌上被灌了几杯就已经呈现看谁都是三头六臂的状态,连自己怎么深陷美人窝的都不知道。他被一位风情万种的姐姐牵着手往房间去的时候,肖树满头大汗地拨开重重衣香鬓影赶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现在还不行,知道吗?你年纪还小。”
那天晚上肖树赔了许多笑脸喝了足足七扎啤酒才带贺丞突出重围。贺丞印象最深的倒不是袒胸露乳的小姐们,而是走出蜀王宫时肖树回头瞪了一眼身后艳光四射的高楼,说:“真他妈一群畜生!”。
那是肖树第一次在他面前说粗话,也是最后一次。那时候,生活在金银窝,把权势富贵踩在脚下的贺家二少爷才有机会得出“原来那样的人是畜生”这一精准的结论,也让贺丞在今后有意无意把自己区别于那群畜生。
第二次就是现在了,肖树让贺丞原路返回,贺丞觉出有事情发生,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需要别人指点劝说的小贺总了。他没说什么,而是直接挂了电话,然后加速赶往公司。
果然不出他所料,出事了。方舟大厦甬道两旁的露天停车场停了好几辆电视台的媒体车,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和手持话筒的记者就混在来往的上班男女中埋伏等待着。贺丞的车刚一露面,一个记得他车牌的女记者还没等他停好车就带着摄影师冲了过去,像是蜂王带动群蜂,一股脑地涌向花丛中的霸王花。
“贺先生,您看到昨天晚上的帖子了吗?”
“情况属实吗贺总?爆料人说他手中有证据,是什么证据?”
“请问您真的做过那些事吗?!”
贺丞在群蜂拥堵下昂首挺胸地走向大厦门口,把记者们的来意当作捕捉花边新闻。
“您和市局刑侦队队长楚行云是什么关系?你们真的像网上流传的那样吗?!”
七嘴八舌之中,贺丞捕捉到一个名字,脚步忽然一顿,他循着声音追踪到发问的记者,问:“谁?”
记者被他冷飕飕的裹着寒光的眼睛一盯,险些问不下去,还好此时有胆大的人争先恐后把问题重复了好几遍。贺丞双眼一沉,看着眼前这群记者,就像在看一群蹲在泥坑里拼命往高处跳的青蛙。
好在肖树领着两个保安很快挤了过来,一左一右为贺丞开出一条通道,随后把记者拦在门外。
等电梯的间隙,贺丞问肖树:“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肖树避开话题中心打了个擦边球,道:“好像是楚警官被停职调查了。”
贺丞来回滑着手机屏幕,想从自己经常光顾的几个网站上找寻记者来意的蛛丝马迹,听到肖树这句话,可能是手机盖儿太滑了,抑或是滑动屏幕的时候忽然用错了力道,手机从手中滑了下去。
电梯门开了,几位员工看到站在电梯口的贺丞,不约而同僵滞了片刻,随后把目光从贺丞身上匆匆移开,向贺丞打声招呼就迅速地贴着墙根溜走了。
虽然和他们目光相接的时间很短,但是贺丞依旧可以看懂他们的眼神里夹杂的信息,那是一种对位高权重者无可奈何只得去“敬”,随后躲避洪水猛兽般迫不及待“远之”的眼神。抑或立于摩天高楼下,而高楼地基腐朽,他们不得不仰视,却在内心期盼大厦将倾。
贺丞弯下腰捡起手机,轻轻拂去手机壳上不存在的灰尘,抬脚走进电梯才问:“为什么?”
电梯升到二十七楼的时间内贺丞已经搞清楚了来龙去脉,那篇帖子一点都不难找,病毒肆虐般铺满各个网站,连热搜都上了好几次,全世界不知情的或许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很快看完那篇帖子,没理会网友的留言讨伐,揣起手机走出了电梯。
公共办公区的格子间里每个人比起往日都有些难耐和兴奋,女职员们三三两两把椅子拉到一起,凑在一起刻意压低声音议论。虽然每个小团体的声音都微乎其微,但是她们基数大,所以声势甚重。
贺丞一露面,人人各归其位各司其职,个别心虚者还觑眼瞄他脸色,然而贺丞都没有往办公区看一眼。他径直走向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前止步,对助理间的何云舒说:“让杨助理到我办公室。”
他一点都不担心楚行云在警局的去留问题,楚行云被停职调查了其实是好事一桩。因为这次的旋涡太猛烈,站在风场边缘一不小心被吸附进去,就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所以贺丞听到楚行云被停职非但不着急,反而有些庆幸。但是楚行云是万万不可能为自己的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感到庆幸的,他今天被绊了一个跟头,一定会满腔怒火地爬起来,不惜一切代价把自己身上的脏土洗干净,揪出幕后使绊子的人。
贺丞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地面上那些守在大门口不肯死心的记者,面无表情地解开了西装外套的纽扣。
杨姝很快进来了,站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叫了声“贺总”。
贺丞回过身,解开最后一粒纽扣,把西装外套下摆随意往两旁一撩,指了指外厅的会客沙发,道:“坐。”
杨姝的脸色有些不好,像是没休息好,露出些许疲态。
贺丞在她对面的一组沙发上坐下,习惯性地靠上椅背,交叠双腿,开口就单刀直入地问:“这两天楚行云找过你吗?”
杨姝的一双弯眉忽然皱了一下,神情间竟然露出一丝厌烦,不过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保持着平和说:“没有。”
贺丞略有几分探究地注视着她的脸,顿了片刻才道:“他没有问过你5月6号的去向?”
杨姝把眼睛一垂,笑了一下:“我和他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互相报备行踪。”
贺丞看出来了,她在自卫,抑或是用自卫的方式反击。显然网络上关于他和楚行云身心勾结暗通款曲的流言影响到了她。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杨姝开始对他们有所防备,并且急于和楚行云撇清关系。但是她的演技太拙劣,没有把自己受到伤害的一面完美隐藏,她过于强烈的自尊心迫使她只露出冷漠的一面,却没约束好她心里很动摇的那一面。她只想快速和楚行云撇清关系。
贺丞可以想到杨姝急于和楚行云撇清关系的原因是什么,于是十分虚情假意地微笑道:“需要我解释吗?他生日那天没有赴约的原因。”
杨姝猛地抬头看他,眼神里的防备很明显,她直直看了贺丞片刻,然后谦和温婉地笑说:“贺总,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了。”
贺丞看出了她骨子里的清高,没有继续试探,轻巧地继续被打断的话题,说:“如果他问你在玫瑰庄园的所见所闻,你——”
“我明白。”杨姝轻声出言打断他,然后露出一抹适宜的笑容,恭顺又谦和道,“我那天晚上喝了一点酒后就睡着了,其他的事我一概不清楚。这是事实,无论谁问我,这都是我的答案。”
贺丞挑眉,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赏:“很好,你去忙吧。”
杨姝离开后,贺丞拿出手机给楚行云打了个电话,却被挂断,他再打,又被挂断,后来索性打不通了。忽然之间,贺丞有点理解了他每次挂楚行云电话时楚行云的心理活动,真是忍不住飙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