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生的實在是好。
在這麼暗沉的燈光下臉頰的輪廓依舊如珠玉般清晰。濃密得異於常人的睫毛在冰白的臉頰上留下一片暗青色的陰影,仿佛睡著了一般平靜。即便已經逝去十數日,這份美好一望之下也能讓人陡然生出無限痛悔惘然之意。
……還這麼年輕這麼俊美無儔,怎麼冷不丁就去了呢?
譚五月梗著脖子忽然狠抽了一口涼氣。
此時此刻,她才感受到一絲荒謬的讓人難以置信的真實。
——因為接到京城的急信時太過突然,最開始誰都以為這是個惡劣至極的玩笑。
那人愛大笑愛熱鬧,愛醇酒愛歌舞,年輕時隨時準備跳起來跟別人幹仗,無時無刻不像沸騰的火焰,身上好像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熱情。
這種人的生命怎麼會戛然而止呢?
她與周秉結縭二十載,說實話聚少離多。又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夫妻之間的情分算不上多麼深重。但即便受到連外人都有些看不過眼種種不公,她也希望……這個人依舊在世上的某個角落裡活得好好的。
譚五月望著棺木里沉默不語的人忽然無聲哽咽了一下,不自覺的喃喃低語。
「周家於我有大恩,卻也困了我整整二十年不能動彈。眼下周家有大難,可憐一干人竟不自知。總歸有我在,你……且放心去。你娘,庾氏,你府里的侍妾,還有你外頭那些鶯鶯燕燕,只要願意跟我回老家過日子的,我都會一一安置妥當。」
燭架上的燈火飄忽閃爍。
棺木里的人臉被昏黃的光線罩住,似乎也因為這個慎重無比的承諾變得生動起來。
譚五月兀自出了一會兒神,忽然搖頭失笑。
「十年前你就給了我一紙休書,我卻很久之後才拿到衙門裡登記造冊。我……不過是厚著臉皮想借你周家的名頭繼續庇佑一二,在鄉鄰面前挽回些許顏面。沒想到我成了局外人,今日倒成了你周家的一道救命符。」
譚五月的眉宇間有淡淡的釋然,「我撒了無數的銀子才得了一則准信兒,朝里有人要拿你開刀。你倒是死了痛快,空留下滿門無辜婦孺。罪臣家眷不好當,有一個算一個我都會伸手搭救。」
暗淡燈影下的女人神情極為認真,仿佛真的在與人細細商量,「如此一來我們就算兩不相欠,下輩子即便在路上見著了,你最好也裝作從不相識……」
少年時的懵懵懂懂,婚時的無限憧憬,失落時噬人心肺的憎怨,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隨著這人的逝去煙消雲散。
院子裡的僕從不敢打擾主家守靈遠遠地候著,廡廊下掛著的白紙燈籠左右搖晃不定。譚五月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眸子裡一片安寧平和,卻總覺得繁華落盡後只剩滿目的荒蕪。
說好兩不相欠,卻終究……有什麼地方空缺了一塊。
夜深人靜後負責給燭架添補的僕婦過來收拾,無意中看見黑漆棺木的蓋板被打開一小半。頓時就嚇了一大跳,悄悄在心裡嘀咕在外頭怎麼沒有聽見動靜?
那楠木蓋板是整塊木料雕琢而成,說起來又厚又重,尋常都要兩個壯漢合力才能搬動幾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剛才屋子裡只有二夫人獨自在,總不能是她一介弱質女流自個把蓋板弄開了吧?
僕婦越想越覺得詭異。
主家去得莫名其妙,私底下說什麼難聽的都有。奉安夫人雖然下令教訓了幾個長舌的,但是嘴巴長在別人的身上,堵得了一時堵不了一世。
難道真是冤魂不散,還是主家有什麼未了結的心愿?
聽說人的魂魄在死後四十九天之內,都在生前居住過的地方留連,那裡或許有他放不下的人,或許有他未嘗的心愿。認真算起來,今天才是三七的頭一天。
僕婦只覺得後背發毛,再也不敢耽誤工夫三下五下就收拾好燭架。臨走時看見那位從江州鄉下趕過來奔喪的譚氏夫人站在廡廊下,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僕婦不由心頭暗暗嘀咕,二爺雖有不對,到底和是二十年的結髮夫妻,怎麼就沒見這位譚夫人掉一滴淚珠子呢?
象府里的庾姨娘那樣嬌弱的人在靈前都哭暈了好幾次,傷心之下最後連道都走不動,還是婆子們搭手把人背回去的。
可見這點夫妻情分也是十分有限,真真是個心腸硬的女人。
僕婦心頭不屑,將靈堂草草打掃了一遍,頭也不回地往外急走。
廡廊上拉長的人影投在理石地磚上,各種聲音也漸漸低微下去,到最後終於細不可聞。
無邊雲團里醞釀許久的雨水噼噼啪啪地兜頭而下,冷的熱的混在一起,濕淋淋地撲了一臉。站在窗邊仰著頭的譚五月也不管那是淚水還是雨水,抬手就利落抹乾淨了。
她在心裡模模糊糊的想,今年春天的雨水來得真遲啊!
五日後朝廷的處置由內閣批紅終於頒布下來,周家位於京畿道的家財全部充公收歸國庫,直系罪眷全部發配西寧服苦役,被羅列十七條罪狀的周秉雖死卻仍被判鞭笞……
第7章第七章林夫人的心事
景紀八年春,明德坊府學胡同。
奉安夫人林氏對著鏡子卸下嵌青金石的赤金釵環,仔細摸了摸眼角不易察覺的細細紋路,勉強覺得還能入眼。
鏡中婦人早已年過四十,看起來卻不過三十七八的樣子。穿著一件醬紫色繡了牡丹紋的妝緞褙子,臉龐白皙嘴唇削薄,就是雙眸含笑也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精明厲害。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1t;)
&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