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走遠了曹長德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心想正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骨。這樣謙遜有禮的孩子落在別人的嘴裡,怎麼就成了飛揚跋扈不知所謂?
他對周秉的印象大為改觀,覺得這孩子除了話格外少一點之外,並不像外人傳說的那樣桀驁不馴。全然忘記前幾天自己那蠢兒子裹了一身泥血回家時,自己心中的磅礴怒意。
繼德堂是勤政殿旁的一處偏殿,樸素得像個普通大戶人家的後宅。
景帝穿著一身石青緞地繡雲龍的常袍,正坐在小案上喝黑米粥。
桌上的菜式尋常,一道糟鵝一碟流油的鹹鴨蛋,另兩個巴掌大冒著熱氣的蔥油小餅。
其實周秉進京後見過好幾回景帝,這次見了才真真覺得恍如隔世。
他搶前一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還沒有說話眼眶子已經紅了。
景帝很喜歡這個生得俊俏斯文的奶兄弟,雖然正經認識不過數月卻覺得相交了一輩子。
眼見周秉真情流露,不由打兒問,「讓你去參加會試,又不是讓你去拿針繡花。你娘都把狀告到我這裡來了,險些哭得暈死過去。她實在是為你的前途著想,你真有這麼委屈嗎?」
領路的內監知道皇帝甚為看重周秉,所以才會問得這麼仔細,見怪不怪地卻退在藏青寶象紋落地帷幔後。
周秉不錯眼地細細看著景帝。
雖然很無禮,但這片赤忱太過顯露太過熱切。
景帝慢慢放下手中的纏絲象牙筷望過來,臉上卻慢慢浮現笑意。
「怎麼好像不認得我一般,眼珠子都不曉得動一下。聽說你和曹長德的兒子打了一架,好歹沒輸了陣勢。那傢伙是京中有名的呆霸王,倒沒什麼壞心眼。你把他打服氣了,日後就沒有誰敢隨意欺負你了……」
周秉的父兄早喪,成長的歲月里缺少這種成年男子的關懷和指正。景帝的身份恰恰填補了這個空缺,與其說他是位君主,不如說是一位極相得的兄長。
這樣和氣可親的人,最後怎麼會在壯年死於莫名其妙的進補丹藥?
周秉一時憤慨難當,卻猛覺這不是自己撒野的地方。
連忙收斂心神,「臣……我……生來就不是做學問的料,日後要是到外頭當官,恐怕連地方上最起碼的民生庶務都弄不明白,最後丟的還是您的臉面……」
景帝一愣,心想這小子看著張揚其實很會為別人考慮。
這樣的性子太過實誠,以後是要吃大虧的。
其實朝中這麼多大臣也不是個個都學富五車,地方上的官吏就更不用說了。有時候那些守邊的總督和布政使呈親筆摺子上來,細看的話裡面還有不知所謂的別字……
於是景帝臉上的笑容更柔和了,別有意味地望著他。
「你還年輕,以前在江州鄉下因為無人管束引導才荒廢了些時日。這些都不打緊,會試得了功名後就在翰林院裡好好打熬幾年,練些真本事出來。」
景帝把金黃色的蔥油小餅從中間撕開,隨手遞過來一半,毫不見外地讓周秉坐下來陪他用飯。
一邊不著痕跡地端詳著周秉的憨態純稚,像個真正貼心的兄長絮絮,「等你能獨擋一面後,我就把你派到江南或是兩陝主政一方,日後往上走也有個資本,算是全了你母親的心愿!」
這的確是一條讓人心動的康莊坦途。
但這時候誰都不知道這條坦途的末端連著的,是能令人粉身碎骨的幽深懸崖。
從前的種種浮光掠影一般從心頭閃過,周秉苦笑著搖頭。只有他自己才曉得有人庇護的確是好事,卻也因此扼殺了大風大雨的錘鍊。
他嘆了一聲,站起來半遮半掩的說了小部分實話。
「……我不懂事,這幾個月憑著心意惹了不少麻煩,竟不知周圍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就是勉強得了這個功名,我這半吊子水平讓人一眼就能看穿,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另謀出路。」
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祈求皇帝能夠另眼相看,但周秉卻不敢再要這份探手可得的榮華富貴。
拒絕已經謀劃好的前程,甚至不惜忤逆自己母親的意思。
因為這份密密籌劃好的錦繡前程,太燙手!
因為接下來的下場就是開棺戮屍……
挫骨揚灰……
青年筆直地站在那裡,身上依稀有少年的懵懂,也漸有青年的鋒利。
景帝出乎意料地細看他一眼,難得這竟是個明白人!
他垂著頭想了一會兒,「你自個打算清楚了就好,你母親那裡我會去勸。你不願意走正經科舉,又準備幹什麼呢?我剛親政,身邊缺人的很,太后娘娘和楊輔都不願意放權……」
最後幾個字輕不可聞,周秉站的這麼近都只能勉強聽清。
馮太后是世宗皇帝的元皇后,地位高崇,唯一的遺憾就是一輩子沒有親生子嗣。當時還是興王世子的小皇帝初初進宮時,非常害怕這個面相嚴苛的女人。
後來興王世子奉先帝遺詔承繼大統,馮太后以國君年幼為由繼續把持朝政。反正經過了諸多看不見的爭鬥,景帝才算慢慢站穩腳跟。
即便這樣,如今的朝堂和內宮還是處處有馮太后插手的痕跡。
十八歲的周秉也許不明白景帝話里的深意,但四十歲的周秉卻深知曉景帝如履薄冰的尷尬處境。他撩袍上前一步重重叩了一個頭,「我想下月進武舉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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