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姝想起就在半月前发生的事情。那日大军还朝,高桓下马向元灏叩拜,元灏下了銮驾,解了肩上鹤髦大氅披到他肩上,还拉了其手郑重而严肃说:“将军是朕的韩信啊。”引了他上御驾参乘。当天的晚宴上,皇帝的龙椅下方便放了一把金椅,身着大袖绯绫袍的皇帝元灏,满面笑容说:“这座位,朕是特意为将军所设,朕的一片心意,将军莫要推辞。”让高桓坐到了金椅上。
元灏给他的职位,大将军,录尚书事,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他竟然也都不辞而受。这狂妄样子,丝毫没把元灏放在眼里,他是真当元家无人了。这高桓诚然有功,然而轻狂成这样,他是真自视甚高昏了头了。
元明姝道:“水满则溢。”
徐陵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到了承露殿外,元灏身边的亲信太监崔协却执了拂尘笑微微回道:“皇上说皇后娘娘身子不便,还请回去歇息,皇上让公主也请回去,有什么话过几日再说。”
徐陵道:“皇上在忙些什么?”
崔协笑道:“无非就是些书表章奏。”
徐陵道:“我是有要事要见皇上,劳繁崔中官再替我传句话。”崔协道:“皇上说了,不论任何事,都过几日再说。”徐陵还要说话,元明姝拉住她道:“皇上知道咱们为何而来,就是因此才回避不见,娘娘身子不适,还是先回去,天这么冷。”此刻正寒风凛冽下着鹅毛大雪,徐陵扶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元明姝低声劝慰道:“徐姐姐,你的心意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出事,明姝心中感激不尽,但此事你还是不要牵扯进来了,听皇上的旨意回去吧。”
徐陵急道:“可皇上要真下旨怎么办?”
元明姝举目望了望雪:“天子之威所加,何人能抗。”
徐陵默然不语。
元明姝向崔协道:“崔中官,请求你向皇上传句话,就说,明姝自知是罪人之身,不敢向皇上求情,也不敢请求皇上宽恩,只是有几句不相干的闲话想同皇上说。”
她取了手腕上一只金手钏塞给崔协,崔协忙道:“公主误会了,公主平日待臣不薄,臣如何不知,我这便将此话向皇上通报便是,只是皇上见不见公主臣却不知。”崔协不肯收她的礼,既是同情也是不敢,他平时没少收元明姝的贿赂,元明姝看这样子要倒霉,牵连到他身上可不好了,这个时候要赶紧撇清关系,他将金钏子塞回元明姝手里,转身去了殿内,将话传给元灏。
元明姝在外面等了一会,这等待的半刻钟对她而言却是无比漫长而艰难,她从崔协的态度中已经预料到元灏的态度还有这个事情的发展,心像一潭幽水,深深的沉了下去。而终于崔协又出来了,仍是那副永恒不变的笑微微表情:“皇上传长敬公主入殿,公主请吧。”
元明姝连忙尾随了大步入殿。
殿四角放了兽雕金笼熏盖的炭火盆,元灏坐着的案下左右也各放着一只火盆,他正在阅奏折。元明姝跪下施了个礼,元灏抬起了头,白皙俊美的脸上看不到情绪。
“你要跟朕说什么?”
元明姝看到地上有一张微黄的纸,伸手捡了起来。
阳春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含杨花入巢里。元明姝眼睛盯着纸上诗句看,元灏也看她,道:“这是太后的诗作,当年囚居永巷,思念情人做了这首诗,洛阳的歌儿小童都会唱那句,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你说南家是哪家?”
元明姝道:“他已经死了,母亲也离宫入寺,当初也是皇上做的决定,这件事还不能放过吗?”
元灏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朕不肯放过,你说的对,他已经死了,母亲到底是朕的母亲,朕蒙她养育照顾,怎么忍心那样对她。”他抬头看了元明姝:“朕刚登基的时候只有五岁,那时候真正是孤儿寡母,朕每天晚上要在母亲的怀中才能入睡,母亲做太后,为了朕的皇位殚精竭虑,每日跟那些权臣虚与委蛇,甚至不得不以太后之尊委身于人,她是为了朕才跟元翊私相授受,朕那时候心中日日恨,只恨自己无能,只想早日长大,亲政掌权,杀掉所有欺辱我们母子的坏人,可惜世事不由人愿,朕这个皇帝,还比不上一个平民樵夫。”
元明姝无言以对,元灏道:“就算死了又如何,只要有罪,尸骨也要挖出来定罪。你以为朕是冷血吗?朕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是朕是皇帝,家国礼法不容朕的私情,祖宗规矩也不容朕的私情,朕不追究,有人要追究,大臣们要追究,天下人要追究,他们都在看着朕,只要朕做出一点不合礼制的事情,他们就能找到反对朕的借口。”他望了元明姝:“长敬,朕保不了你,谁教你是他的女儿,你这个公主原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元明姝跪下,道:“皇上,明姝不是来求情,明姝自知是罪人之身,今日离开这承露殿便卸去服钗,任凭皇上发落,只是皇上有没有想过,元翊此案,真要翻查起来,必定牵连甚广,那高时芳必定要借题发挥,结果不过是要杀了皇上的人,换上他自己的人。到时候皇上在朝中只怕会更加举动艰难,处处掣肘。皇上万望三思,慎之又慎,明姝不惜此身,愿为庶民,只盼皇上君位无虞,千秋永岁。明姝的生死性命皆寄托于皇上一身,皇上的忧患便是明姝的忧患,皇上的安乐也是明姝的安乐。”
元灏心中大震,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震动之余,心酸感动也汹涌而来,他以为元明姝依附他,为的是荣华富贵,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轻易放弃。他急忙离坐去扶起她,却见她一垂首,脸上已经是泪水涟涟。
元灏心猛然刺了一下。
他抬袖替她沾拭脸上的泪痕,将她揽靠在胸口,心中也极胀痛:“这些年,也只有你对朕一直忠心耿耿,凡事都为朕考虑,朕真正对不住你。”
元明姝道:“明姝是女子,无可托寄,只能将身家性命委于皇上,只要有皇上在这洛阳宫,才有明姝的安稳。”
元灏点头道:“你放心,朕记住你这句话了。”
元明姝道:“皇上,高昶是我夫君,我自知不得免,只是他却是不相干的,幸随皇上左右,还曾立有功劳,皇上千万不要让此事牵连到他。”
元灏仍旧只是点头:“朕答应你。”
高昶等在贞顺门外,看到元明姝的马车从宫门内出来,她面色苍白疲惫,头发上全是雪化掉后留下的水珠,连眼睫毛上都是水珠。两个奶娘分别抱着元宵和冬阳从后面的车上下来,换上了等在宫门外的公主府的大马车。
高昶上前去抱扶住她,他感觉元明姝的身体是格外的冷,冷的僵硬,他低声道:“我接到朝廷的调令了,让我立刻去就任虞城令,即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