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笑声是隔不开的。
夏梨站在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的两个人乐此不疲地制造一场又一场桑葚雨。而她认识的那个,有轻微洁癖的、平时连别人动一下他衣服都要发少爷脾气的蒋寒衣,此刻身上又是脚印又是桑葚汁,他却浑然不觉、毫不在意。
她忽然很后悔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来办公室拿试卷,如果她没有进来,就不会听到楼下的笑声,不会看到这样的蒋寒衣。
“笃笃。”忽然有谁敲了敲门。
夏梨回头一看,叶怀棠站在门口,一只手轻轻叩在门上,另一只手负在身后,看起来清隽优雅,卓尔不凡。
“叶老师!”她惊喜地叫出了声。
“好久不见。”叶怀棠笑得温和,假装没有看见她湿润发红的眼角。
“你想考哪个大学?”
叶怀棠看见夏梨手上抱着的语文试卷,摇头笑叹:“还是课代表负责啊,我正好要看看你们这套卷子做的怎么样呢。”
夏梨怔怔的,反应了两秒才把试卷递过去,“对不起老师,我以为您没这么快回来,就想着先发下去让大家自己对答案……”
叶怀棠笑了笑,自然地问道:“怎么了,看起来有心事?”
夏梨头摇得像拨浪鼓。
叶怀棠也不说什么,自顾自地翻开卷子,十几秒后绞起眉毛,“这个弋戈……”
夏梨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控制不住地将目光探过去。
“她在教室吗?帮我把她叫出来。”
“她不在。”夏梨说,“这节是体育课,她下去自由活动了。”
“啊……这样。”叶怀棠又拧了拧眉,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刚刚我在楼下听见女孩子的笑声,挺像她的,是她么?”
夏梨抿抿唇:“…不知道,可能吧。”
叶怀棠撇了撇嘴角,点点头,又继续看试卷,一边看一边摇头,用红笔在那篇作文上勾勾画画,似乎很头疼。
“对了,你是她的同桌……你认为,她怎么样?”叶怀棠忽然又问,笑得随和而温暖,好像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学生的情况。
夏梨却慌了,结巴地道:“挺、挺好的啊。她很厉害的。”
叶怀棠点点头,又看了眼那篇作文,叹了口气道:“其他方面都挺不错的,就是有点不上心……我看她平时上课也不集中,我讲什么也不认真听,小姑娘,傲慢得很。”
夏梨沉默了一会儿,仍旧公道地说:“其实她上课都很认真的。只是有些没用的……不是,班会课之类的,她不太听。”
叶怀棠抬起头,隔着新配的眼镜,清晰地看见女生眉头微微锁着,说完这话后胸口有些不寻常的起伏。
他笑了,点头道:“是吗,那可能是我了解得还不够。”
“…嗯,其实她真的很厉害。”夏梨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叶怀棠宽和地笑了,似乎很欣赏她对待同学的友好与和善。
可心里,他在为另一个发现欢呼。
一个连坏话都说不出口的女生。
一个连讨厌都不会的女生。
很好。
她不会懂得拒绝。
夏梨迟迟不离开办公室,犹豫了很久,终于小声问:“叶老师……您家里,还好么?”
问完后她忐忑地等待着回答。感冒在家那几天,叶怀棠除了简短回复过两条短信就没了消息,而她却反复做了好几个噩梦,梦里全是那个持刀的疯女人,和叶怀棠淌血的手臂。
叶怀棠拿笔的手刻意停顿了一下,直到红色墨水洇出一个形状完美的小圆点,才缓缓地抬起了头。先不说话,而是冲她轻轻笑了一笑。然后又低头,微微侧脸,摘下眼镜。但不要擦眼睛,那样就太过了,而且不好看。
看到夏梨的瞳孔因愧疚和动容而颤动了一下之后,叶怀棠知道,他已经不用再多做什么了。
“没事了,别担心。”他似乎很羞愧,没敢看她的眼睛,近乎自言自语地问,“是不是觉得老师挺糟糕的?家里是这个状况,上课还编谎话骗你们……”
“没有!”夏梨猛地摇头,“老师您千万别这么想!我们都明白的,”
叶怀棠仍然不看她,声音愈发低沉:“我对不起你师母,也对不起楠楠……”他难以克制,最终用手掌捂住脸,发出低低的呜咽。
夏梨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从来都挺拔俊雅、君子如玉的叶老师,他在哭泣。而连哭泣的时候都是克制的,为了不让仅仅一廊之隔的学生们听到。
她直觉地走上前,绕过办公桌走近他的身边,将手放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
“叶老师,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好了。”
她的声音让叶怀棠想到曾经在某个寺庙里听过的一种竹制乐器,形似木鱼,但声音比木鱼更添一份灵动。——当年那个要跳楼的女学生也很喜欢那种声音。
他把手从徒劳的掩面哭泣中解脱出来,轻轻地、好像只是意外地抓住了自己肩膀上那只小小的手,那一瞬间的触感柔软无比,却又有微弱的颤动,好似握住了年幼羔羊的心脏。
一抬头,夏梨的脸也似年幼的羔羊,眼里的无辜和脆弱像泪珠一样快要掉下来。
叶怀棠红红的眼尾让夏梨将手背被碰到那一瞬的不适感抛之脑后,甚至为自己的不适而愧疚。她主动地将手翻开,手心紧紧握住老师粗糙温热的大手,又说了一遍:“叶老师,不是你的错。”
女孩的手在他手里出汗,小脸在他眼睛里落泪。叶怀棠心里再次羡慕贾宝玉风流,女人都是水做的,怎么说得如此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