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是要給沈公子你的啊!」巧兒再也憋不住,嗚嗚地哭了出來:「小姐說了,沈公子最喜歡斗蟲了,又聽說您會來參加這次祭祀大典,便早早尋了來,想要給您一個驚喜。本來這罐里還有隻蛐蛐呢,叫得……叫得可好聽了,誰知道小姐她……小姐她……」
沈忘心神大震,那鋪天蓋地的蟲鳴再次將他淹沒,在那紛飛蠕動著無數蟲豸的海洋里,小小的惠娘渾身濕透,顫抖著轉過身,聲音哀切。
無憂哥哥,我怕極了。
那是惠娘嗎?依舊是小時候的樣子,卻口歪眼斜,面目猙獰,一道蒼白的涎水順著她張開的口角流淌下來,滴落在卷席著蟲豸的浪濤里。
無憂哥哥,我怕極了……
「推官?」
一道清和冷靜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就如同秋夜聞鈴,讓人陡然驚醒。那憤怒而瘋狂的海潮退卻了,於兩肋間隱隱發作的痛楚也逐漸緩和,沈忘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冰冷而潮濕的眸子。
「我會抓到他。」沈忘定定地看著巧兒無助彷徨的淚眼,又似乎通過她的眼睛看著遠方的某個人。
午後的暑熱隨著天邊騰起的晚霞逐漸散去,立在沈府門口的二人也各自跨上了坐騎。沈忘將蛐蛐罐交予柳七,讓她將此證物帶回衙署,好生保管,而自己卻向著西北方行去。
「是私事。」沈忘強調道,少女臉上審慎的表情方才消退,緩緩點了點頭。
沈忘倒騎在青驢上,任由它蹄聲踢踏,他要去的地方並不遠,即使緩步而行也不過一兩個時辰,他也正好藉此機會捋順紛亂的思緒,找到甚為關鍵的那個節點。他看著那少女漸行漸遠的背影,又突然調轉馬頭,向他疾奔而來。
沈忘有些疑惑地看著柳七嚴肅而認真的臉,少女言辭懇切,不容置喙:「經這一日的觀察,我發現沈推官你肝失疏泄,氣機郁滯,氣血不暢,必有胸脅滿悶,噯氣呃逆之狀。這是病,不可輕忽。」
沈忘一愣,繼而笑出聲來。雖只是識得一日,但這老學究般古板較真的少女,卻是比之身邊諸人,更令他信任暢懷。暮風吹起少女鬢邊的碎發,她的眸子瑩瑩亮亮,像是漫漫長夜之中,唯余的一點如豆燈火。
「多謝。」沈忘柔聲說。
第8章龍見嘉興(八)
柳七暫住在離斂房不遠的廢棄倉庫中,按理說,遠來是客,臨縣前來協理辦案的仵作也算是衙署的座上賓,合該好好招待,至少也應該安排衙署內院的廂房居住。而柳七卻嚴格遵守著自宋以來宋慈留下的檢復之說,遇夜,行吏須勒令供狀,方可止宿。不可騷擾鄉眾,不可接見在近官員、秀才、術人、僧道,以防奸欺。
也就是說,在奉公文勘驗期間,無論是當地的耆老鄉紳,秀才官員,還是和尚道士,仵作都不得私自相見。因查案不得不在外留宿,也必須以書面做出保證。為了避嫌,這位不懂得轉圜的少女寧可住在許久沒有人使用過的倉庫之中,聞著那摻雜著經年塵土的潮氣,倒也自得其樂,自安其心。
倉庫中的燈火亮到凌晨才熄滅,第二日一大早,柳七背上藥箱,向著籠罩著濃霧的騎龍山進發。她已經對藥囊中的藥粉有了眉目,亟需上山採擷幾株用以驗證。她還記得與沈忘約定的一日之期,一時一刻都不敢延誤。
煙雨淒迷,天際的魚肚白里混雜著幾點酡紅,夜雨浸潤過的青石板上,泛著圓圓圈圈的天青。柳七沒有打傘,任由那細如牛毛的雨水淋在臉上,向著平湖湖畔走去。湖岸植被茂密,草香襲人,黃褐色的蘆葦盪中間或夾雜著幾株水蕨,配合雲蒸霞蔚的湖面,宛若仙境一般。
柳七深吸一口氣,只覺神清氣爽,正行著,卻見湖畔一塊延伸至湖中的平坦水窠上聚著一堆人,期間男女若干,聊天談笑聲不斷,好是熱鬧。人群中有湖邊洗衣的僕婦,有清晨采荷的少女,有一身蓑衣的老者,有臨時歇腳的船工,皆圍在一個青年男子身周,眾星捧月一般。
柳七隻覺那人群中間的男子有些眼熟,再仔細一看,竟是那沈忘沈推官。沈忘一掃昨日的沉鬱愁緒,高舉著一條大魚,和眾人聊得熱絡,那大魚碩大肥美,片片魚鱗如同平靜的水面一般反射著瑩亮的光。
這還是那個為了兒時玩伴之死,心中鬱結,肝失疏泄的人嗎?
柳七胸口一滯,半晌方才吐出一口氣,冷冷道:「臨戰對弈,臨事釣魚,倒是好興致。」
她再也不往湖畔瞧一眼,氣沖沖地一甩背上的藥箱,往山里行去。
經過一夜的陰雨,騎龍山的霧氣越發濃重了,人在其中難辨方向,加之林地濕滑泥濘,就算是有經驗的獵戶也不願在這種時候進山來,可這山路上行著的少女卻是毫不在意。
她似乎早已習慣於在山間林地里跋涉,長發綰成道士髻,上身著粗布短褐,下身穿一條束口太極褲,腳蹬謝公屐,粗粗一看,倒像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貨郎。她一路走走停停,不時蹲下身在草叢間翻找,不多久額上就已經沁出了汗。
這時,少女的耳廓輕微動了動,一陣窸窣的聲音傳入耳中,柳七容色一凜,輕手輕腳地將身子掩入身旁古木投下的陰影中。
只見草叢中走出一人,頭戴箬笠,手中拎著一隻尚在蹬腿反抗的野兔。
「是你。」柳七鬆了一口氣,從樹後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