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好意思,那边的车位都有预留,”门童依然微笑,思忖这个人找茬闹起来的可能性,低声半劝半求,“您看……一直停在门口我们也不好做是吧?”
“那麻烦你帮我查一下,有没有一位叫钟明光的先生预留了车位。”男人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点,已经开始不耐烦。
门童一瞬间的惊讶,他知道这个名字,这位是酒店常客,也是几宗和政府合作的接待大项目的签字人,身份重要可见一斑,而这位大领导,今晚正好在酒店定了私人晚餐。
“您是钟先生的客人?不好意思耽搁您的时间了,”门童后背已经出了汗,心想是遇到了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人物,不能只看车辨身份,赶紧伸手去拉车门把手,“先生,这样,您把钥匙给我,我帮您停,您先进去吧,大领导已经到了。”
车里的钟远航微微愣了一下,老爷子如今已经这么不低调了吗?还是说人的作风会随着地位的变化逐渐改变?
他记得以前钟明光屡次警告钟丽华和自己低调做人,还多次拿落马的那些领导做例子说教他们,绘声绘色痛心疾首地描述那些“能干”的男人们是如何被不检点的家人坑进了班房。
如今老爷子倒是不肯“爱惜羽毛”了。
钟远航没有推拒,拔了钥匙递给门童,他甚至都不需要去前台询问包间的房号,酒店直接安排了工作人员带他上楼去包间。
“就是这一间了。”穿着得体服务员帮钟远航拉开了面前沉甸甸的实木门,门的隔音很好,一拉开,里面谈笑的热络就顺着门缝溜出来。
钟远航捏了捏拳头,做了阔别十年的心理准备,走进包间。
门里,夸张的大圆桌中间摆着花团锦簇的鲜切花卉,色彩搭配和品种都尽显东道主的身份,几道冷盘放在这硕大的圆桌边缘,无端变得像过家家似的,小得那么滑稽。
圆桌旁边坐着男男女女好几个人,隔着空旷的距离,在钟远航踏进包间的那一刻,都转过头来看他,交谈戛然而止。
钟远航好像误入了不属于他的觥筹交错。
他从这一张张脸上扫过去,目光最终落在坐于主位的老人身上。
其实说老人并不准确,钟明光给钟远航的感觉永远都是好斗的,精神的,善于掌控的印象,他是不会老的,他的手腕儿也是绝不会软下来的。
就是现在这一刻,十年暌违,钟明光也绝对称不上一个老人,他两鬓灰白的头发被精细地往后贴耳梳好,脸上的皱纹多了些,刻在眉心眼角,更显威严,一双眼睛比十年前温和了很多,添了一份儒雅。
但钟远航知道,那些杀伐决断只是被藏在了钟明光越来越老练的表象之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哎哟!这就是远航吧?”主位下首坐着的一位中年男人殷勤地站起来,热情地跟钟远航打招呼,“小伙子一表人才,不愧是钟书记的血脉。”
钟远航并不认识他,只点了点头,转眼又看向钟明光,他的喉咙卡了很久,声音卡得不像从自己的声带发出来的共振。
“爷爷。”钟远航喊他。
隔着好几米的距离,钟明光的眼眯缝了一下,好像在打量钟远航身上这些年的过往,他们爷孙俩对彼此一样的好奇,又一样的不服气。
“嗯,”钟明光板着脸点头,“来了?坐吧。”
刚刚那个首先跟钟远航打招呼的男人又热情地迎上来,拍着钟远航的背,把他推到另一侧一位中年女性和年轻女孩旁边去坐。
“介绍一下,”男人手掌朝着两位女士,“我的夫人和女儿,你们年轻人有话题聊,坐一起吧,免得跟我们几个老家伙坐一块儿,话不投机。”
钟远航看过去,中年女士面带笑容,眼里是审视,她身旁的女孩儿精心打扮,十分漂亮,面若桃李。
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钟远航并不坐,难以置信地抬眼去看钟明光。
这位叔叔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怀揣着为女儿觅得佳偶的心思,还是怀着跟上司攀亲戚的心思,都无可厚非。
但钟明光明明什么都知道。
钟明光不看钟远航,自顾自地把餐巾展开铺在自己的腿上。
直到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滞,爷爷才开口。
他抿了抿比十年前更薄的嘴唇,说:“先坐吧,别杵在那儿。”
钟远航的心坠进冰窟,是啊,他自己都没变,凭什么觉得钟明光会变呢?
钟远航想吼叫,想狂奔,想大笑,他想走过去,抓着老爷子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问他为什么,问他到底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但他什么也没做,浑身僵硬地,一屁股坐在了那个女孩旁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椅子挪远一点。
中年男人笑嘻嘻地打圆场,“哎哟,远航很敬重钟书记啊,连坐位置都要您点了头才肯坐呢,真是孝顺的好孩子。”
“吃饭吧。”钟明光对着这番完全曲解的解释,大概实在也回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只能含糊地揭过。
接下来的晚宴,钟明光一句话都没有跟钟远航讲,大概是坐得太远的缘故。
钟远航能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徐教授操刀手术的病人,是这位中年男人的八旬老父亲,那个病人钟远航记得,来的时候心肺指标根本达不到手术要求,是靠着调养和药物勉强支撑,才能在心脏里安装支架,再续一续寿命。
整个手术的预后并不好,老年人的肌体恢复和新陈代谢本来就慢,钟远航听说后来老人家经历了漫长的恢复过程,炎症和排异反复发作,期间还经历了几次极其凶险的肺炎,插着管子在icu躺了几个月才算是脱离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