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崇元五年十二月,云州曾出了一桩矿资侵吞的大案。
一直与皇室保持合作的开矿世家武氏一族未经官府允许私自开矿,蚕食铜料牟取暴利,而当时与武氏勾结的朝廷官员正是虞部郎官百里仁。
案发后,武氏一家七口却在被捕前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百里仁亦失足摔死在矿山之下,真相便因此埋没。
她曾在岳沐泽的书苑里偷看过大理寺的案卷,知晓些细节,再结合今时今日百里仁于霓绾布行暗中主持熔银、运银的种种迹象看,很难不将武氏之案与陆家联系起来。
而铜恰好是锻造兵器的最佳原料。可是挪用陆氏资产私采铜矿,就算是没名目的银子,也容易留下痕迹,一旦案发被查,便有暴露之风险,故此他们才盯上了朝廷拨放的赈灾银。
然而这只是猜测,萧月怀也不敢完全断定,因此并未与秦娥提及,含糊地解释道:“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袅袅,还需我们继续查下去才是。”
秦娥侧身盯向萧月怀,总觉得她还隐瞒了什么,可见她不愿多说,也不敢询问,生怕又是一道昔年伤疤。
辰时已过。
萧月怀返回大将军府时,消失了一夜的苏郢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直到她听闻金陵郊外的兰峦县发生了一起火拼案,整件事情的面貌才从水中慢慢浮现——
她永远无法忘记,她在县衙地牢的暗房中再次见到苏郢的情形。
那时的他,一袭墨色袴褶。手里秉着一把短枪,插在刑架上犯人的肩膀里,玉长的身躯朝前倾着,银色面具被斑斓的血迹覆盖,目光透着股杀气,与他平时的样子迥然不同。
“你若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他的话,似石子坠入寒潭,并无半点凶狠之意,却让人透心的凉。
那般短枪被苏郢拧着,在伤口里来回摩擦,一点点侵吞意志,刑架的犯人痛得死去活来,狱中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哀嚎。
凄厉之音转了个来回,再回到暗房时,被掌握了命运的犯人终于松了口:“百里仁。。。此刻应当已经乘上了去往北边的船离开金陵了。”
他说完这话,苏郢才肯罢手,短枪用力一抽,鲜血顿时喷薄涌出。最后,那犯人禁不住折磨,痛得晕了过去。
苏郢扭转脚步朝牢门行去时,迎面撞上立在狭小甬道里的公主,登时慌了神。他咬着牙关,将手里的短枪朝背后收了收,又抬袖擦了擦满是血迹的面具,缓了缓神色、低声温柔地问道:“公主缘何在此?”
他上前一步,萧月怀却不由自主地朝后退,面色惨白神情惶恐,此刻控制不住的战栗。苏郢注意到公主的状态,目光一顿,止住了步伐。
“大、大将军消失了一夜。我、我担心你的伤势,因此听到你在兰峦县的消息,便赶了过来。我。。。是不是扰了你?你若还要审讯人犯,我便出去等着。”
萧月怀害怕极了,不自觉地吞了吞喉咙,眼神躲避着不敢直视他,脑海里一遍遍重复着方才的情形:不得不说,苏郢真是个修罗夜刹。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他。
许是看出了她的顾虑,苏郢不动声色地压下眸中复杂的情绪,轻声细语道:“牢狱阴暗潮湿,公主万金之体不宜在此久立,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萧月怀立马答应道:“好!那我在外面等你。”
她逃似的蹿了出去,丝毫没有犹豫,仿佛停顿一下都是过错。
苏郢自嘲地勾了勾唇,熬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靠在牢门边上喘了口气,对守在甬道口的官吏吩咐道:“立刻着人通知刑部与大理寺,追查今日出港驶向北边的船只,百里仁已潜江出逃。”
他歇了片刻,挪着沉重的脚步往外移,一阵冷汗后觉得背后粘腻不已,便伸手拽了拽衣袍,却沾了一手的血。
苏郢锁紧了眉头,捂着腰吃力地上了台阶,还未行至平地,便觉得一阵晕眩,轰隆一声摔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荀翀正巧看见,于是便听一声惊呼穿破地牢,耳边顿时嘈杂起来。而他也在呼呼嚷嚷的声响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苏郢再度醒来,已是深夜。
他动了动手臂,却觉得有人压住了被褥,于是抬眸一看,竟发现萧月怀埋头睡在床沿,似乎是累极了。
他不敢再动,生怕惊醒了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的火烛烧到了底,“啪”的一响惊醒了熟睡的萧月怀。她慌张地直起身子,脸上还印着红痕,懵着脑子睡眼惺忪地朝榻上的郎君望去。
苏郢急忙闭了眼,溜了条细缝观察公主。
萧月怀闷了一会儿,起身坐到榻上,从旁边的铜盆里捞出一条浸湿的棉帕,挤干水分后倾过身来,替他擦净沾了湿汗的双手,又捻了捻褥角,随后悄悄朝他靠了过去。
眼瞧着公主离他越来越近,苏郢不自觉地握紧了掌心。
萧月怀很好奇:
好奇那副梅纹银面之下,究竟生着一张怎样的脸。
在她就要伸手将面具揭开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消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苏郢及时睁开了眼。
萧月怀吓了一跳,当即感到尴尬,支支吾吾道:“你、你醒了?”
苏郢未语,漆黑墨眸径直盯向她,看了许久才收回目光。
他松开手,低着眸道:“臣。。。方才冒犯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郎君的语气冷漠又疏离。萧月怀并不在意,只是心口仍然如击鼓般狂跳,她干笑道:“是我不懂礼数搪突了,我只是好奇将军的样貌,你莫要介意。”
苏郢悄无声息地绕开了这个话题:“公主一直在这里么?臣。。。睡了多久了?”
萧月怀愣了一下,点点头道:“你已经昏迷了五个时辰了。”
听到这话,他的眉骨轻轻跳了一下,略作思考后问道:“能否烦请公主替臣将荀翀寻来?”
萧月怀没有应允,而是盯着他道:“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