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了,我给他们指个方向。”
“我看见小姑娘向你要电话号码了。”惠斯特玩笑一般说。
岳江远瞥了他一眼,这是久违了的漠然神色,但是一闪即逝,消融在这明媚的四月艳阳和风中,取而代之的是和惠斯特一模一样的玩笑口吻:“是啊,所以我把你的号码留给他们了。”
后来岳江远很顺利地毕业,接着又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至少在惠斯特看来如此。最初的磨合期过后,两个人似乎也处得越来越好。虽然在工作上没有任何交集,社交上的交集也少得罕见,但是无论是惠斯特还是岳江远,对眼下的这种状态都很满意。毕竟安逸平静的生活稍微一长,过去的一些坎坷和挫折总是容易被淡忘。
他们渐渐会在假期到来之前认真地讨论度假地,会一起为彼此朋友的生日或者婚礼挑选礼物,甚至开始会为添置一件家具而起小小的纷争——虽然这些口舌大多是无意义的,并几乎以惠斯特的妥协告终。但是他们依然有一些事情不会去做:比如岳江远从来不曾询问惠斯特的家庭,更不要说同他回去过节,惠斯特也从来不和岳江远相携参加后者参与的戏剧的庆功会。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越来越像一家人。
惠斯特真的有过这样的错觉:辛苦追逐终于走到尽头,接下来的道路总该春风拂面,阳光满道。
直到那一天。
那段时间惠斯特手下有个病人,学摄影的留学生,因为眼底黄斑病变而不得不停学接受手术。手术的过程很顺利,但是因为病症本身的复杂性,需要长时间的住院治疗。她恢复良好,只是不守规矩,复原期间总是让男朋友带一些电影过来,趁着护士不在偷偷地看。医院不是监狱,对方又有心犯禁,怎么防也防不住。这样的状况久了,护士们也无可奈何,只能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控制。不过那个病人似乎对惠斯特颇有些忌惮,反正惠斯特按理去病房检查的时候,她总是很乖巧地看着窗外发呆。
那天就有那么巧,偏偏遇上了。
惠斯特还在门外,就看见那一对年轻的恋人依偎着对着掌上影碟机看片。他们两个人看得过于专注,以至于根本发觉大夫就在门外。等到惠斯特推门进来的时候,病房里两个人吓了一跳,男生手忙脚乱地合起屏幕,女生就稍微慌乱了一下,赶快露出无辜又饱含歉意的笑。
“苏小姐,手术之后过度用眼的后果,我当时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想护士们应该也不止一次地提起。”
他的口气并不十分严厉,当然也不可能亲切。苏听他这样说,先是瞥了瞥在一旁的男朋友,最后觉得还是要解决掉眼前这位神情严肃的医生。她低下头,有点心虚地说:“可是我有论文要做,我需要这部片子作参考。”
“我建议过你休学……”
他们虽然合起了屏幕,但是并没有把机器彻底关掉。这时背景乐声播到尽头,出来一句台词。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但因为说话的那个声音,惠斯特立刻变了脸色。
苏虽然一只眼睛包住,另一只视力却很好,她忽然想起之前与护士的闲聊,就着转移话题的初衷,赶忙说:“大夫,我听说你会说中文。”
在惠斯特愣神和回话的间隙,又有几句台词飘来。下午的病房里是如此安静,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简直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惠斯特沉下脸色,却还是克制着用中文回答她:“很久不说,几乎忘光了。”
苏绽开微笑:“不,您说得很好。”
惠斯特走过去为她的眼睛作例行检查,这时苏的男友反应过来片子还在放,脸一红,赶快去关。惠斯特检查完之后,稍稍沉思了一下,忽然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这句话他是用中文说的。所以听话的两个人愣了好久,苏才终于先一步笑着说:“啊,请说。”
“……这部电影……”他说得非常缓慢,仿佛在挣扎,又像是无比难堪,一字一句都很艰难,“是什么?”
然而听话的人却把这语调上的缓慢理解成对于另一种语言的不熟悉,很轻松地回答:“《溯日徊光》,虽然有些艰涩,却是部好片。”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借这张片子一个晚上。”
……
岳江远正在工作的剧组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彩排期,由于导演对舞台布景总是有诸多想法和创新,这段时间来他总是工作到很晚。这一天他上楼之前习惯性地瞄了眼自家的窗户,很难得的漆黑一片,心里有些奇怪,却没多想,快步上楼去了。
他掏钥匙的时候明明听到房间里隐隐约约有些声音,这就知道惠斯特其实是在的,顿时打消了一进门先给他去个电话的念头。推开门,房内一片漆黑,除了电视屏幕。
岳江远立刻按下手边的壁灯开关,这下惠斯特扭过头来,嘴边扭出一个类似笑意的冰冷的弧度,点点头,没有多说,继续看片。
“关了吧,我觉得恶心。”岳江远开口。
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们养的狗依到岳江远身边来,很亲密地舔着他垂下的手。岳江远毫无意识地习惯性摸了摸它的头,推开,继续说:“没关系,我自己来关。”声调已经完全冷下来。
说完他就大步走到电视前面,用力地按下开关,再顺手扯了音响线。这短短的几秒工夫他已经完全准备好,连深呼吸都不用,转过身,平静地说:“我假设你现在这个姿态,是说明你想谈谈。”
惠斯特盯着他,面无表情,声音同样冷静,甚至冷淡:“也好。我想这很必要。”
可是接下来谁也没有开口,一个站在电视旁,一个坐在沙发上,冷冷地对视,就是不开口。
“我记得我们约定过,彼此不追问过去。”岳江远甩出沉默对峙后的第一句话。
惠斯特起先还维持着刻意的冷漠,听到这里,眉头一紧,接话说:“我以为说谎的人在被真相大白之后要么强辩推脱,要么大方承认,你是哪一种?”
岳江远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来:“哦,原来你可以在一张碟片里察晓一切真像。抱歉,我真是低估你了。”
“哦,原来你说的都是真话。”惠斯特也不无讽刺地模仿着岳江远的口气。
“你既然下定结论,何必多此一问?”
惠斯特闪开目光,又立刻转回来,正视着岳江远说:“我有事想问你。”
岳江远微笑:“我说谎成性,不保证会说真话。”
“随你。”惠斯特再次皱眉,沉默了片刻,又重复一次,“随你。”
岳江远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继续微笑。
“当年那个片子里的人,也是你吧。”
他问的问题毫无来处地突兀,但是岳江远听懂了,微笑始终保持在同样的弧度,他点头:“没错。”
虽然是意料中的答案,惠斯特还是愣了一下,愤怒之外,失重感开始冒头。本来这一句答案给出,一切昭然若揭,他不再需要问下去。可是不知为何,接下来那句话几乎是不经思索就脱口而出,彷佛这才是主人真正的心意:“在印度的那个女人,也不是你男朋友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