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云暮在单元楼下面徘徊了许久,可是终究没能鼓起勇气敲响胡远航的家门,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几年后,当他在竞争激烈的央音苦苦挣扎时,经常会想起胡远航最后那番爱之深责之切的教诲,并为之后悔不迭,整晚痛哭。
云暮的病根也是在那些年种下的。
他不是附小直升t上去的,一开始被周围的同学认为是野路子,血脉不够“纯正”,受到不少排挤。他为了证明自己,没日没夜守在琴房苦练,耳所能闻,唯有一首首早已熟稔于心的古典乐,目所能及,便是那十尺见方的屋子,和一台被无数手指磨砺过的旧琴。
那些日子,云暮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那间终日见不到阳光的琴房的一部分,随着时光的流逝,不会再生长茁壮,而是会慢慢老化、开裂,直至腐烂枯朽。
有许多次,他甚至想从窗口一跃而下,以此解脱,可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他总是会想到身后的父母,和那一双双饱含着崇拜和羡慕的眼神。
对于一个天才来说,登上神坛确实比平凡人容易,可单单只是想到有一日从上面跌落,就会令他胆寒。因为,他的坠落不仅会毁灭掉自己的肉体,还会砸碎那些将他捧上去的手臂。
最无助的时候,云暮又一次想起了陈苍,那个已经和他分隔两地的女孩儿。他想起了她从逆境中顽强走出来的模样,心头陡然生出一股这一刻便要见到她的冲动,那股冲动比音乐所赋予他的激昂还要令人动容,故而,他去了石市,找到了她。
后面便是一个彼此救赎的故事:一个需要看心理医生的女孩和一个快要溺水的男孩。云暮不知道陈苍真正的病因在哪里,却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候,在她头顶的幕布上撕开一道口子,把阳光放了进来。
陈苍也点亮了他。初恋的魔力盖过了少年心中的困扰,而他与她共同经历的种种过往,也减轻了他因自己对胡远航的“背叛”而产生的歉疚。
陈苍安慰他:不要再为过去发生的事情赎罪,因为死者已矣,所有后悔和痛苦便成了生者的安慰剂,虚伪且无用。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站在无人的四野中,身后是即将坠落的夕阳,炫目却已近垂危。
云暮用相机记录下了那一刻,也将这句话记在心,可是多年后,当陈苍早已挥手与过去告别,远赴它处的时候,云暮才发现,他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云暮和陈苍约会的地方是石市附近的一座小镇子,与这个新兴的工业化城市不同,它因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闻名,故而多了些古朴的意蕴。约会的方式简单得近乎单调,他每月一次来石市找她,两人在石桥景区牵手散步,找一家干净的饭店点两三个清淡可口的小炒抚慰肠胃,成年后,自然地延伸到了肉体上的交融。
分手的地方也是在这里。
在那家两人常去的旅社中,云暮告诉陈苍,他被伊斯曼音乐学院录取了。
“你和我一起过去好不好,我查过了,伊斯曼所属的大学有适合你的专业,以你的成绩申请应该没有问题。至于费用你也不用担心,我前两次比赛的奖金应该能够覆盖这几年的学费,后面还有几个计划内的比赛”
“云暮,我不打算出国。”陈苍平静地打断他对未来的规划,坐起来,拿起丢落在床边的衣服套上,“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云暮心口抽了一下,“是因为阿姨吗?”
“和我妈没有关系,”陈苍把头发从领口拨出来,回头冲他笑笑,“我对现在的大学很满意,不想改变。”
“那我也不去了,跟着老师读研也挺好,”云暮坐起来抱住她,“我想得太简单,以为学校和费用的问题解决了,你就会跟我走。陈苍,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随波逐流,做一个附庸品。”
“你也不能做附庸品,”陈苍轻轻拨开云暮的手,回过头与他对望,“出国深造是你一直向往的,也是你这个专业的最佳选择,如果你为了我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会怪到我头上的。云暮,我不想为别人的人生负责,你也一样,所以这个当口,分开于你于我都是最优选。”
云暮心头一震,“你不爱我吗?”
陈苍低下头,“我觉得爱是有期限的,我爸当时追求我妈的时候,因为家里不同意,闹得要跳河自杀,可是你看,没过几年,他就背叛了她。现在他和另一个女人另组家庭,和和美美,我妈却留在原地踏步不前,不时还会缅怀一下和我爸蜜里调油时的好日子,真是可悲。”
她轻轻笑了一下,抬头看他,“云暮,我们都向前看吧,以你的才华,更应该去追寻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要在虚无缥缈的小情小爱上打转了。”
许多年后,当云暮坐在回国的飞机上时,他又一次想到了自己和陈苍的这一段对话。他扪心自问:如果当时他没有向她提出自己要去伊斯曼,他们两个现在还会在一起吗?
一个令他不安的答案快速从脑海中冒出,骤不及防。
不会。
陈苍当时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她需要他。那时他去石市找她,发现她和自己一样被心魔困扰,无法逃脱。他还记得她当时的模样:两眼无神,萎靡不振,就像被霜打了的小草,再也无法直立。
她说,她每每想起胡珈躺在水晶棺中的模样,就会全身冰凉。练了多年的钢琴也只能放弃,因为她总会看到胡远航一家人的影子飘在琴面上,像一株株摇摆不定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