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彦咬住牙关,从唇角憋出几个字,“你先把药吃了。”
梁大成默默摇了摇头,下一刻,却一把把门拽开,拨动轮椅朝外冲了出去。
一股寒风破门而入,把梁彦桌上的纸张吹得纷纷扬起,他伸手去拢那些飘扬的稿纸,余光瞟见梁大成的轮椅被防盗门的门槛绊了一下,晃出一道冷光后,倒栽葱似的滚下楼梯。
接到曹川的电话时,辛夏刚从公交车上下来,挂断后,她手忙脚乱地去拦出租车,手里提的一袋橘子掉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一辆车在路边剎住,里面的人摁下车窗看她,“你要去哪儿,我载你一程。”
辛夏正在弯腰捡橘子,听到这话,忙不迭抬头望向倪殊,眼中光线扑朔,“我要去医院,梁大成向警方自首了。”
一路上倪殊开得风驰电掣,和曹川几乎是前后脚到达了市中心医院。肖树也来了,看到倪殊,眼神顿滞了一下,没有打招呼。
曹川招呼辛夏过来,两人和一个辅警健步如飞地朝重症病房的方向走,谁都没有说话。到了病房外面,辛夏看到梁彦斜倚在门边的墙上,面无表情地冲穿着警服的曹川轻点了下头。
病房里,四面白色的墙把窄小的病床罩在中间。梁大成缩在被子下,仰头看着上方,枯黄的眼睛像干涸的洼地。他身边,几台仪器正在无声地运转,颜色各异的电线连接着那具冷而未僵的肉体。
医生看到两人进来,轻声交代了几句便出去了。
房门阖上,辛夏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洞窟里,即便穿着羽绒服,还是阻挡不了丝丝渗入的寒气。
“梁大成,你要向警方自首什么?”曹川示意辅警打开录音设备,看向病床上的梁大成。
梁大成费力地张开嘴巴,喉结抽动了几下,“我我杀了人,二十年前,我亲手杀死了安雅。”
命
梁大成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安雅时的情形。
那天梁晗生病了,哭着要妈妈,他于是打电话给梁彦,让他和邹莹快点回家。
他本以为安雅不会跟着过来的,可是在客厅里给晗晗冲奶粉时,却听到了楼梯上,一串独立于梁彦和邹莹脚步声之外的,清晰的高跟鞋的声音。
安雅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梁家。她的年轻和朝气与这间略显陈旧的屋子有些格格不入,脚上蹬的那双高跟鞋在暗黄的灯光下闪烁出奇异的光彩,吸引了梁晗的注意,成功地止住了他的哭声。
“星星。”梁晗从梁母怀里探出脑袋,短胖的手指朝下戳了戳,揉了揉自己盈满了鼻水的鼻头。
“这是安雅阿姨,”梁彦从后面挤上来,笑着去摸梁晗的脑袋,“她给你买了巧克力,是你最喜欢吃的牛奶味儿的。”
安雅经他提醒,忙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过去,嘴里笑着,“这是阿姨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国内的超市买不到的,不过你要是喜欢,阿姨保证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梁晗听了两眼放光,迫不及待伸手去抓,可是刚触到包装,就被邹莹抢先一步抱了过去,摁住胳膊。
“他今天已经喊嗓子疼了,再吃这些甜食,恐怕大半个月都好不了。要是按你说的想吃多少有多少,我怕这孩子长到上学的年纪都难。”
“邹莹”梁彦本想制止她,话到嘴边,却忽然心虚,他放缓语气,“邹莹,天不早了,晗晗也需要休息,今天先让安雅回去吧。”
梁母见机赶紧上前劝和,“孩子的身体最重要,其他事情咱们再慢慢商量。”
邹莹垂眸冷笑,眉目黯淡,“没什么好商量的,今天我们三个把什么都说清楚了。”
眼见她又将事情说回去,梁彦心头轻轻一抽,可邹莹却就此打住,抱着梁晗朝里间走去,经过梁大成身边时,低头道了一句,“爸,今天让你和妈操心了。”
梁大成嘴唇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吭声。
安雅见状,识趣地把巧克力重新塞回包里,冲两位老人打了声招呼便要出门,梁彦走过去牵她的袖口,“我送你。”
邹莹本已经抱着梁晗走到卧室,听到这话又折返回来,眸光凄凉,扯起嘴角轻轻一笑,“梁彦,最后一晚,你还不能留下陪我和孩子吗?”
梁彦后背一紧,看到梁晗冲自己伸出手,脆生生喊出两声“爸爸”。
他松开拽住安雅袖子的手,面含歉意地看着她,“对不起”
安雅没说话,手在梁彦臂弯处轻轻捏握了一下,善解人意地冲他点了点头。
高跟鞋的声音又一次在楼道响起,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梁大成听它消失在楼洞外,腹中忽的一紧,一抽一抽地跳动起来。
“大成,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梁母看到老伴儿额角渗出的冷汗,有些担心。
梁大成声色发虚,“没事儿,有点累了。”
梁彦走到邹莹身边把梁晗接过来,“爸,你和妈早点回家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晗晗,你们放心吧。”
梁大成点点头,转身和梁母朝外走,回头带门时,瞥到邹莹望过来的目光,里面明明空无一物,却惹得他心头一阵急跳。
短短两截楼梯,梁大成脑袋里却已经天人交战了几百回,那个冷如刀尖一般的念头翻起又被扑下,辗转反复,将他剩下的那一点理智割得七零八落。
可是到了家门口,看到搁在门外浇花的花洒时,梁大成颠簸的心脏却忽然落地扎根,坚硬地如同一块顽石。他知道自己前面一条没有分岔的窄巷,不走下去,就只能困死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