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铮在重宁城做了个太守。重宁城是千年古城,有几个世家望族镇守,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平日里无甚大事,堪称清闲。裴映慈则在太守府中开了一个私塾学堂,一开始受托是给城中几个世家的小姐们开蒙,后来只要是想读书识字的,即便是街上卖馄饨、编竹篾人家的女孩儿,都可以去听讲。
十一岁的女孩儿小铃背着一个布袋去太守府上课。
这是万宁十四年的最后一堂课,明天就是除夕了。布袋里除了书,还有一些柿饼,是舅舅从乾安郡带来的,阿娘让她给裴老师捎去一些。
裴老师的学堂不收他们寻常人家的钱。小铃的阿爹一开始还不同意,说姑娘家的又不考功名,读书有个鸟用,在家帮帮忙,成年了赶紧嫁人。小铃的阿娘把家里的活儿都揽了,说不需要小铃帮忙,让她去太守府上课。后来小铃的阿爹看见隔壁陈屠户的女儿和世家钟离氏的小姐玩得好,连带着陈屠户也受了钟离氏的恩惠,就每天都督促小铃去上课了。
小铃其实并不喜欢读书,但是比起劈柴做饭洗衣服,她还是愿意坐在学堂里上课。她偷偷问过阿娘,为什么要去读书啊?阿娘叹了口气,说男子们都要读书,读书自然是好的。她又追问,为什么好呢?阿娘也答不出来了。
“阿娘没读过书,所以不知道。小铃读了书,就能知道了。”阿娘说,“也许女子识了字,就不容易被蒙骗。天地也会变得宽阔,想去哪里都可以去。”
“那我要读书。”小铃点点头,“我想当裴老师那样的人。”
小铃带着斗笠,行走在纷纷细雨中。她一看便知道是永乐郡的孩子,自在地穿梭在细雨的间隙中,像一只玄色小燕,身上几乎没有被淋湿。
她轻巧地跳过一个又一个水洼,水洼上忽然出现一个倒影,拦住了她的路。
拦路的大哥哥俯身看着她,那双眼睛像野兽一样绿荧荧的,让小铃想起了山林里的貍豹,在大寒的时候会从山里出来,叼院里晒的的咸鱼腊肉。永乐郡的孩子们都知道,大哭不止的时候,大人们就会说,嘘,貍豹来了,再哭就把你也叼走了。
小铃紧紧抱着要送给裴老师的柿饼,一双葡萄似的圆溜溜的黑眼睛警惕地瞪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这小孩儿,”越翎哭笑不得地起身,“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就是来问问路的,你知道太守府怎么走吗?”
“你要去太守府吗?”小铃更警惕了。这貍豹哥哥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难道是岑大人惹了什么事,有人雇了这样一个人去找他的麻烦吗?那她就更不能给他带路了,话本里,一般带路的小孩儿最后也会被杀掉的。
可是她正要去太守府,他跟上怎么办?
小铃还在天人交战中,就见那貍豹哥哥转头对车舆里说道:“这小孩儿有点笨,她好像也不知道。”
“你才笨呢!”小铃气极了。
讲人家的坏话也不知道避着点,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大人?
小铃正气鼓鼓的,却见车舆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
“重宁城也不大,先走着,再找人问问就是了。”车里的姐姐微微偏过头,无奈地对着小铃的方向道,“给这位小友赔个不是,他没什么礼貌,你莫怪罪。”
小铃看呆了。
不是因为那姐姐长得如玉雕一般好看,而是因为她的脸、姿态还有说话的声音,都让小铃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可是那姐姐一看就是没来过重宁城,而她从未离开过重宁城。会在哪里见过呢?
“我哪里说错了,你看,她呆呆的,笨笨的。”越翎指指发呆的小铃,翻身上马,朝她挥了挥手,“再见咯,小呆燕。”
“我——”小铃气得直跺脚。难道男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一样讨厌的吗?这人随便给她起绰号,和她讨人厌的堂弟没什么两样。小铃气鼓鼓地望着车舆远去,风吹起了雪白车帘,那青色身影隐约显现,一道灵光忽然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裴老师!”小铃脱口而出。
那玉雕似的姐姐探出头:“裴老师?”
车舆绕了一圈又回到小铃面前,大姐姐扶着貍豹的手走下车舆,偏头问小铃:“你说的裴老师,可是叫做裴映慈?”
小铃:“你……你怎么知道?”
小铃细细打量那大姐姐,她不像坏人,也许那貍豹只是她的一个恶仆。她在书堂里和世家的小姐们同窗,知道有这样的事:有些恶仆仗着贴身伺候,拿住了主子的要害,主子又软弱无能,只能默默恶仆被欺负。
小铃已经发现,那大姐姐的举止虽然仿佛与常人无异,但她对人说话的时候,不是眼睛转过来,而是将头偏过来,而且方向有细微的偏差——这是因为,她不是“看”,而是“听着”与小铃说话的。
大姐姐看不见。
该死的恶仆,一定是欺负了看不见的大姐姐!
不知道自己已经沦为恶仆的越翎还在坏笑着对小铃说:“小呆燕,你仔细看看,你不觉得她和你的裴老师长得有几分相似吗?”
小铃:“你你你你是——”
“我是裴映慈的女儿,我叫做岑雪鸿。”岑雪鸿说,“这位小友,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回家?”
“方便!方便方便!”小铃立刻跳上马,把越翎赶到一边,熟练地驾着车舆。
“看不出来,还会驾车呢。”越翎帮小铃拿着布袋,掂量了下,“这里头是什么?柿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