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件衣裳的绣功都极为精致,色彩艳丽,皆是他平日里爱穿的颜色。
苏岑一件件数着衣上的花朵和花瓣,指尖抚过上面的纹路,直到手指颤抖,心中酸涩难忍。
这不可能是裴决的衣裳,他是决不会穿这样艳丽的颜色的,但却出现在他的箱笼之中,想到那件曾经收到过的二十岁的生辰礼,苏岑不可能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共十二件,八岁到二十岁,错过的这十三年的时光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人困顿其中,苦苦思念。
“还有这个。”小陵将从怀里拿出一迭宣纸,递到苏岑面前。
苏岑放下手里的衣裳,接了过来,才打开,就发现许多宣纸竟有被烧毁的痕迹,有的甚至只剩下一半了。
打开宣纸,一共只有十几张,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幅画,或者说,半幅。
“这是夫人烧的。”小陵看着苏岑打开的瞬间便愣在那里,叹了口气说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夫人发那么大的脾气,连鞭子,都抽断了。”
裴决自小便是世家子弟的楷模,裴夫人更是以儿子为傲,裴将军严厉,裴决又懂事,几乎没有什么需要裴夫人管教的,只有那一次。
那天晚上回来之后,公子不知怎么了,一向不沾酒的人让他去替他买了一坛酒,然后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谁也不见。
直到第二天快午时了,裴夫人来找裴决时,听说他在书房关了一晚上,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于是推开了门。
桌上有一只空的酒坛,而桌上地上,却铺满了宣纸,纸上画着的都是同一个人。
有精细的,有粗略几笔的,从一笔一画的小心描绘,再到笔触狂乱,显示着作画之人心绪越来越不稳定,但画中人却皆是传神,一哭一笑,栩栩如生。
裴决还趴在桌上睡着,身上都是酒气。
他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有一次守岁时陪着裴父喝了两杯水酒,人就有些晕乎了,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碰过酒。
裴夫人去捡地上的画,每多捡一张,脸色就更复杂难看,到最后指尖颤抖,甚至拿不住那薄薄的宣纸。
她太了解他的儿子了,说好听点是冷静稳重,说难听点,就是天生的冷漠无情,曾经有个苏岑能让他多些生气,她倒也乐见其成,倒也开心,但这画中所代表的情感,已经决不再是一个哥哥对弟弟了。
“苏岑来渐安了?为什么我不知道!”裴夫人眼神凌厉地看向小陵。
小陵看着一向温柔和善的裴夫人突然如此严厉,也不知为何,只能如实答道:“昨日刚走,就来了七日。”
七日?只有七日?
就能让他压抑醉酒,一晚上画了这几十张的画作!
“他们见面了?说了什么?还做了什么?”
小陵如实答道:“没有,小候爷好像不想公子看到他,一直躲着,公子也会去看小候爷,但没让小候爷发现,也不让我告知任何人。”
裴夫人听到他的话像是松了一口气,眼神稍霁,但突然间又无比悲痛起来。
她叫醒了裴决,连梳洗的时间都没有给他,直接将人带到了裴家的祠堂,连个蒲团都没有,就让他直直地跪倒了冰冷的地砖之上。
小陵想要去劝,却被裴夫人赶了出去,关上了祠堂的门。
等门再开,他再进去的时候,裴决颓丧地跪在那里,他的身边,是一根折断的戒鞭,整个背上衣裳已经烂了,鲜血淋漓。
他却一声不吭,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光了力气一样,毫无生气,他盯着面前正在燃烧的火盆,火盆中的东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而他眼中的某些东西似乎也要被火烧干净了。
小陵跟着裴决这么久,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裴决,他直觉到那似乎对公子来说非常重要,于是在裴夫人走了之后,他将里面没有烧完的这些抢了出来。
苏岑一张张看着手上的画作。
这是十五岁的他,是他偷偷跑去看裴决的那一次。
画卷许多都只剩一半了,就像当时焦灼又苦涩的回忆,而剩下的这几张也多是一脸的愁苦和裴愤。
这一张,是在酒肆喝酒时,正大声对着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那是他给裴决掷完花后,拉着苏浩去喝酒,忍不住对着苏浩抱怨,想骂裴决几句又舍不得,最后说了什么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这一张,是他蹲在裴决房顶上,当时他看他进了浴房,就没跟过去,而是蹲在屋顶上等他,他记得那天星星很多,月亮很亮,他看了很久,才发现裴决沐浴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原来,他在看月亮的时候,他的月亮也正看着他。
这一张……苏岑眼中一热。
这是他离开的时候,那天他骑在马上,马屁股都快被他抽烂了,生怕马儿跑得慢了,他就忍不住想调头回去,去找那个人,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渐安,却又在半路上徘徊不定,耽搁了好几天。
多走一步,就会离他更远一点,就像被时间无限拉长的距离,再也回不到当初亲密的原点。
一共十七张,有的画只剩下了一半了,边缘烧焦的地方被人仔细清理过了,甚至有些线条看得出来是后来又被上的。
“小候爷,我不知道公子去渐安前你们发生过什么,来京都之前我也从未见过你,只觉得这画中人对公子来讲一定很重要。”小陵虽然对情爱一事不甚了解,但他了解裴决,十二年,裴决从未对任何人流露过这种亲近,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对苏岑一般的纵容。
几乎没有底线。
一下子看到的东西太多,像是突如期来的洪水猛然冲向了他的胸膛,刚才还因为裴决所谓的心仪之人,赐婚之事而委屈气恼,愤怒不已,如今真相大白,巨大的惊喜又让苏岑整个人都有些发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