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佳氏自从那件事过后,性子倒是比过去平顺了不少,说话的气焰也不像以往那般咄咄逼人,借着少奶奶的缘由,每隔十天半月的,总会来我们府上坐坐。可毕竟是把康亲王的嫡福晋开罪得不轻,大奶奶又一向和几个王府福晋走得热络,董佳氏即便来也大多是趁大奶奶去寺里烧香的时候。
……
眼下过了秋分,可天却仍未转凉,几个闷雷一打,池塘上低飞的蜻蜓不安分地从这片莲叶盘旋到另一片莲叶上。我端着厨房冰好的酸梅汁走到花园子的凉亭里,蓉儿这会儿正安静地坐在少奶奶膝上,少奶奶胳膊轻环着她,手上剥着莲子。董佳氏坐在少奶奶身旁的圆凳上,手里摇晃着一支莲蓬逗蓉儿玩,蓉儿伸着小手去探,咧开小嘴儿咯咯地笑,还时不时地发出“啊啊”的轻嚷声。董佳氏笑着拿帕子擦了擦蓉儿的小嘴,“瞧瞧,唾沫都流出来了。”
我福身请安,把酸梅汁递到董佳氏面前,“侧福晋,刚做好的酸梅汁,您消消暑。”少奶奶让我坐下帮忙一块儿剥莲子,我“哎”了声,把剥好的那些莲子放到青瓷盘中,把帕子递给少奶奶擦了擦手,而后拾了个莲蓬剥起来。董佳氏喝了口酸梅汁,放下碗,拿起檀香扇扇道:“表姐,你真有心思,这个活叫丫头们做就行了,难不成你沾了手这莲子汤的味道还就不一样了?”
少奶奶挨着蓉儿的脸蛋儿,把着她的小手拾起盘中的一粒莲子,复看向董佳氏道:“我也是闲来无事,大热天的,在屋子里坐不住,也懒得使针弄线的,就当是活动活动经骨。”语罢,只见蓉儿直起身子,小胳膊撑着桌面儿伸着小手把那粒莲子放在了董佳氏的酸梅汁里,而后蓦地朝董佳氏嗤笑了下。少奶奶轻“呀”了声,把面前的酸梅汁递过去,“这丫头又使坏,喝我这碗儿吧。”董佳氏摆了摆手,“搁着吧,我这会儿也不热。”说罢瞅着蓉儿的小眼珠子,“这孩子长得真快,再过些日子该会说话了吧?”少奶奶道:“也没这么快,刚学会了叫‘阿玛’,想听她叫声‘额娘’估摸着还得等上一阵子,想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先会叫‘娘’。”说着亲了口蓉儿的脸颊,“这臭丫头,我也没比他阿玛少疼她,你说气人不气人?”
董佳氏瞅着蓉儿入神,半晌轻叹了声,“表姐,怪不得人人都说你福气好。原本以为嫁进了王府这辈子都不用发愁了,现在才算知道了里头的滋味,这要是苦起来当真比莲心还苦。”少奶奶沉吟了会儿,认真地道:“王爷近日待你好吗?”董佳氏静默了会儿,随手拾起一支莲蓬胡乱剥起来,“比前阵子算是好些了,昨儿和我说今年的秋围还带我去,我听了总算是松了口气。”少奶奶舒开眉,“那不就成了,论骑马射箭啊,王府里的那些格格福晋们怕是没一个比得上你的,只要王爷念着你的好,不愁日后没有孩子。”
董佳氏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我得加紧练练,大半年的没骑马,我那匹马都快不认得我了。”少奶奶和声道:“也别太拼命了,还是身子要紧,离行围还有段日子,你原本底子就好,等好利索了再练也不迟,留神别落下了病根。”董佳氏“嗯”了声,看向少奶奶道:“哎,表姐,我听说表姐夫领了道圣命,还是皇上开御口钦点的,这两天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风头把文渊阁那些个汉人阁老们都给盖了过去。好像还跟什么洋人有关,到底是不是真的?”
少奶奶道:“这些日子是常听爷说起个洋人传教士,叫南……”少奶奶看向我,“叫南什么来着?”我想了会儿,“好像叫南怀仁。”少奶奶应了声,“这个洋人本事了得,听说汉文说得比好些个旗人还顺溜,朝廷把‘钦天监’的管事儿都给他当了,还说往后要换用西洋的历法。爷这几日跟随阿玛去天象台办差,回来常给我念叨日月星辰什么的,我哪懂这些个,也就是胡乱听听。”
董佳氏若有所悟,“我说呢,怎么我房里的沙漏转眼的功夫换成洋钟了,夜里滴答滴答的吵得我连觉都睡不踏实。依我看啊,这洋人的东西最信不得。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越秀山那块儿有座西洋人的教堂,里头那个传教士模样长得跟妖精似的,一头黄毛不算,还带着卷儿,眼眶凹得像俩窟窿。说是会治病,可拿着粗针给好端端的姑娘家种什么痘,结果天花倒是躲过了,长了一脸麻子,还怎么嫁人哪?”蓉儿见我们都在笑,也嘻嘻地笑出声来,少奶奶拿帕子擦了擦蓉儿的下巴,“要开始长牙了,老流口水儿。”
董佳氏渐渐敛起笑意,顿了会儿一本正经地道:“表姐,有件事儿我想求你。”少奶奶看向她,董佳氏接着说道:“我阿玛上半年吃了败仗的事你也知道,泉州城是被那姓郑的给占了,可我阿玛不过是奉命行事,丢了城也不该是他一个人的罪过,上头的人一口咬定我阿玛不放,说到底无非是想找个顶罪的。我明着暗着求过王爷好几回,可嫡福晋处处跟我做对,就是不让王爷插手这事儿。”说着又伤心起来,“也就是我阿玛势不如前了,这些人才敢这么待我,真是世态炎凉。表姐,我思来想去眼下能帮我的人就只剩你了,哪天等成德阿哥心气顺的时候,你替我吹吹枕旁风,看看能不能让明相帮忙给说句话,好让我阿玛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儿,看向董佳氏,“菡儿,这事儿怕是有些难。朝廷的事,别说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就是爷也从来不过问的。”董佳氏紧蹙着眉,愈发软声道:“表姐,我知道你为难,要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也不会开这个口。可毕竟是自己的阿玛,自从他出了事,京里凡是过去得过我阿玛好处的人我都舔着脸一个个去求过了,可这些人不是避而不见就是敷衍搪塞我。表姐,你心肠最好,就算是可怜可怜我,我阿玛要真是一辈子都在兵营里当护军,那我在王府里的日子就更难熬了。”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少奶奶看着心疼,赶紧拿帕子递给她,“我尽量试试。你也别太着急,姨父立的战功数都数不过来,这回说不定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看,等过段日子就官复原职了。”
董佳氏破涕为笑:“若真是这样,我天天去庙里烧高香,让我捐一年的香火钱我都乐意。要是菩萨显灵,能保佑我生个儿子,阿玛那儿也就有转寰的余地了,至少我在王爷跟前说话能有些份量。”董佳氏抹干眼泪,伸手揉了揉蓉儿的小指,复看向少奶奶,“表姐,我日后生了儿子,就娶蓉儿做福晋,咱们亲上加亲。”少奶奶笑了笑,董佳氏随即又摇头道:“算了,还是别嫁进王府的好,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也不至于遭人眼色看。”少奶奶和声道:“别多想了,我答应你,你的事儿我放在心上,有机会帮你问问。”董佳氏“嗯”了声,正欲开口,见寒玉带着蓉儿的奶娘往凉亭这头走,便没再多说。
寒玉顺着石曲桥走来,我起身福了福,寒玉给董佳氏福了个安,遂看向少奶奶道:“奶奶,康亲王府的嫡福晋想看看蓉儿,大奶奶让您给抱过去。”董佳氏一嗔,忙起身道:“表姐,我先回去了。”少奶奶抱蓉儿起身,奶娘走过来接过她,少奶奶看向董佳氏道:“先别急着走,你轿子停在府门口,嫡福晋一看就知道你在,就这么回府了倒是让人家挑理数了,还是去问声安再回,我陪你去。”说罢看向寒玉,寒玉微点了点头,董佳氏叹了口气,心里虽别扭,不过还是随我们一块儿去了前府。
到了正房里,只见大奶奶和康亲王的嫡福晋聊得正欢,王府的丫鬟在给她们扇扇子。董佳氏紧随在少奶奶身后走过去,少奶奶微笑着福身道:“给嫡福晋请安,额娘。”董佳氏在嫡福晋面前仍然丝毫也不显软,她面无表情地福了福身,念了句“嫡福晋吉祥”,也没等嫡福晋发话,便在右侧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春燕见她坐定忙过去斟茶。
嫡福晋瞟向董佳氏,颇有些兴师问罪地说道:“你昨儿不是说身子不爽要歇在府里吗,怎么这会儿又有力气了?”董佳氏搁下茶碗儿,不紧不慢地道:“回嫡福晋话,香山是远了些,不过这几步路我还走得。原本是懒得动弹,可又一想嫡福晋大老远地赶去碧云寺给王爷祈福,我哪里还在府里坐得住,就上广化寺给王爷求了个平安签,顺道过来看看表姐。”
嫡福晋斜了董佳氏一眼,随即回过头堆着笑看向蓉儿,“来,让我瞧瞧。”少奶奶从奶娘怀里接过蓉儿,抱到嫡福晋面前,嫡福晋缓缓接过孩子,蓉儿一见生人,哪管得了是哪家的贵主儿,呜哇一声哭起来。嫡福晋哄了几下,笑看向大奶奶道:“你们家的丫头都是怎么养的,一个比一个生得水灵,今后嫁到王府里来吧,也让我们家的闺女儿沾沾仙气。”
大奶奶轻捏了捏蓉儿的鼻子,“那我们可算是攀高枝儿啰。”嫡福晋道:“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福气呢,要是让宫里头看上了,我们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不过别说,你们家成德这么有出息,听王爷说啊连万岁爷都夸他文章写得好,这丫头日后啊指不定真能成。”大奶奶听见有人夸公子,脸上堆满了得意,“借你吉言。”
嫡福晋瞅了眼身旁的丫鬟,那丫鬟把一个紫漆色的木匣子递到她手上。嫡福晋把匣子放在桌面儿上打开,拾起一对带铃铛的金手镯道:“上回随王爷去了趟昌平,没过来喝这丫头的满月酒,这对小玩意儿拿去玩儿吧。”大奶奶看了眼少奶奶,“还不快谢谢嫡福晋?”少奶奶起身走近,双手接过那对金手镯,“谢嫡福晋赏赐。”
少奶奶尚未坐定,只见董佳氏趁喝茶的功夫用茶盖儿挡着脸偷笑了下,我还没缓过神来,就听王府的丫鬟一阵叫嚷,嫡福晋“哟”了下,嗖地起身,这才看见嫡福晋的裙摆上在滴水。我忍不住“噗嗤”一声,见齐布琛姨娘瞅了我一眼立马低头憋住笑。奶娘见状赶紧抱过蓉儿,大奶奶也起身,转过头皱着眉道:“赶紧的,伺候嫡福晋去里屋换身干净衣裳。”少奶奶应了声,春燕忙拿着帕子给嫡福晋去擦,蓉儿方才还哭得厉害,这会儿倒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屋里的人都手忙脚乱起来,董佳氏心里怕是早已笑开了花,她起身走到嫡福晋跟前儿,拿着帕子递给她,“您赶紧给擦擦手。”嫡福晋翻了她一个白眼儿,转身看向大奶奶道:“嗨,别忙活了,我啊八成是要撞大运了,前儿个刚被我府里那小东西尿了一身。”大奶奶叹了声,笑言道:“那改日来玩牌,安王福晋送了我副象牙的,就等着人凑齐了开封呢。前阵子给皇后主子服丧,差点儿把我憋出个好歹,下回来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