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予坐在车后座,书包静静地躺在他的边上。他一路看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发现确如祝康培所说,从市区回乡下的公路两旁全是立着招牌的大小厂房。
祝明予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陈媛。
陈媛还在时,燕栖的工业已发展了起来,最先遭殃的便是大小河流。他爷爷奶奶家不远处有座染厂,染厂依河而建,将工业生产的废水全部排进河里。
那条河便如变戏法般一会儿变成绿色一会儿又变成蓝色,时不时散发着化工染料的恶臭。
很多居民搬走了,有些老人不肯搬便留在这里。这里的很多老人都得了癌症,这与工厂的野蛮生长脱不了关系。
当时陈媛看到臭不可闻的河水感慨道:“妈妈小时候一放学就会跟几个小伙伴到河里游泳。挖螃蜞挖螺蛳,玩到天黑才回家……现在这河,作孽。”
祝康培会跟着洋洋得意道:“老爸当时还会跳水呢!就那座桥,跟你大伯俩个人,从桥上唰地跳下去,看谁的水花小。”
几年后的祝明予不敢提陈媛,就只敢问问大伯的近况:“大伯呢,他在厂里做什么呢?”
祝明予的大伯早些年在国企工厂里干活,国企制造业关停后便失了业,一直打打散工。后来祝康培创业成功,便一直在祝康培的工厂里工作。
祝康培静默片刻,含糊道:“不在了,到别地打工去了。”
一个没有学历的中年男人,不呆在亲弟弟的厂里,却背井离乡打工。
祝明予立刻猜测是被邹玉给挤兑走的。
祝明予将车窗摇下一点,让烟味透出去,闻了闻只比娄宁稍好一些的空气,道:“爸,我要是以后到你厂里打工,你真的能护着我么?”
“瞎说什么呢?”祝康培拉高嗓门,狠吸一口烟,“小孩子不懂,人是会因为钱变了的。”
祝明予确实不懂,刨根问底道:“大伯因为钱变了么,他做什么了?”
“小予,你要记住。”祝康培又开启说教模式,“除了钱谁都不可信,越是亲近的人越会坑骗你。”
“……”
这句话不符合祝明予的价值观,他不喜欢听祝康培说这种话,于是勉强开玩笑道:“那你也不可信咯?”
祝康培沉默半晌,淡淡道:“人都是要为自己活的,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
祝明予不喜欢这个回答,他很迷茫,为什么燕栖的风闻起来也这么苦。
“你就是东想西想,想得太多,才会……”祝康培将烟头扔向窗外,一脚油门踩得飞快,“你比其他小孩幸福太多了,吃穿用度全给你最好的,对你学习也没要求,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对不对?”
“……我控制不住。”
“前阵老刘家儿子跳楼了,花了大钱送出国留学,因为一点挫折就抛弃爹妈。”祝康培轻哼,也不知道是叹气还是冷笑,“儿子,你可不能这么自私。”
祝明予拿沉默回答他。
祝康培载着他大约穿过了几亩农田,又七拐八拐过几道乡野小道,终于在一座大工厂面前停了下来。
工厂规模看着不小,大门口几个烫金大字“丽盛印染厂”在烈日下闪着夺目的光。
门卫上站着一个拿着皮包戴着眼镜的男人,嘴里叼着根烟,看到他们的车后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男人走过来,敲了敲祝康培的驾驶窗,待车窗摇下来后递了根烟过来。祝康培接过烟点着,笑了笑:“张老板怎么还亲自来接呢?”
祝明予看向窗外,立刻认出这是当时在饭桌上做印染的张姓男子。
“祝总大驾光临,怎么好怠慢。”张老板转过头,朝门卫做了个开门的手势,“到我办公室,先喝口茶。”
祝康培将汽车停在停车场,祝明予便跟着他一同往张老板的办公室走。一楼是普通工厂文职的办公室,员工们皆穿着明黄色的厂服,打电话敲键盘忙得热火朝天。
二楼则寂静许多,张老板带着他们穿过铺着地毯的大厅,推开木制大门,第一眼就是那巨大的皮质老板椅和明亮的落地窗。
“坐,别客气。”茶几上摆着一整套煮茶工具,张老板坐在沙发上,利落地将茶叶倒进茶壶里,按下按钮,机器就开始自动出水烧水。
他泡茶手法娴熟,将过滤好的茶水给祝康培和祝明予满上,“老板娘今天没来,就带了大公子?”
“这茶不错。”祝康培喝了口茶,“邹玉今天去别的染厂看货色,我今天先带小予过来看看。”
张老板手一顿,转而又笑道:“六千元一斤的雀舌,祝总喜欢改天我派人送过来。您这次带大公子,是要让他接班,提前熟悉熟悉业务的意思?”
“哎呀,我这个做爹的有这个意思,不知道本人还买不买我账呢。”祝康培睨了祝明予一眼。
祝明予当然不想接班,只能干笑。
祝康培不满地啧了声。
他虽然对祝明予没有成绩要求,可对其在待人接物方面的要求很高,对祝明予傻啦吧唧只会笑不会讲话的行为一向很不满意。
“孩子一直在读书,哪知道老子们在干什么呢。”张老板打了个电话,一个看着老实憨厚的青年人立马走了进来。张老板笑着说:“小徐,你带祝老板儿子逛逛厂房,熟悉熟悉我们厂里的情况。”
这是要支开自己谈事情了。
祝明予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便跟着这个“小徐”参观厂房。
小徐踏出办公楼后明显活络许多,他走起路来有些一顿一顿,擦了脑门的汗就自我介绍道:“小祝总,我叫徐齐,你叫我小徐就好。我以前是机长,不过有次受了伤,后来就做了厂里的安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