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敛看向若有所思的鹿鸣涧,娓娓而道:
“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江湖险恶,更是如此。这话没错。
“你易地而处,刘员外若不出卖我,他自己和家人就要遭殃,那良心再痛也是要出卖的。我与他才是何等交情?如何与他家人比?倘若遇上与自家和妻儿性命攸关之事,只能当一当不义之人,那世间有几人还能坚守道德伦常?
“叩问自身,我尚不能免俗,何以强求他人。”
鹿鸣涧方点头道:“易地而处,确实是个理解别人的好法子……要是一边是师父您,另一边是一大堆我不认识的人,我为了师父也会啥都干的,把他们都出卖了也不是不行。”
章敛叹道:“对吧?义难两全……反正怎么选都要后悔的。”
“不对,师父。”鹿鸣涧却摇头,“如果义难两全,怎么选都要后悔,就放过自己啊,干脆不去想后悔的事!如果再来几次都还是一样的选择,那说明,当下做过的选择,不就是最好的选择么?”
章敛愣了愣,眼中泛起复杂的粼粼波光:“徒弟好像比我想的更通透……还是说,此乃孩童少年才有的智慧?”
鹿鸣涧少见地对章敛露出了嘲笑的神情:“我倒觉得,是师父并非不懂,反而是懂得太多。太有理想、太有原则、太有底线、太为别人考虑,才备受煎熬。”
章敛亦自嘲般笑着,一仰头又干了杯酒:“或许是吧。”
后半夜时,章敛终于喝多了,也不知是累了,手里虽还捏着小杯子,人却已经趴下了。
“所以可能吧,老晁他们啊,和我,都是一样的……
“说是为了钱,实是为了意气……
“又不是小孩子了,谁能天天把江湖情义挂在嘴边?羞不羞啊……
“说到底,恶人兄弟好多嘴上叨念着‘自在逍遥’,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侠之一字……
鹿鸣涧把师父拽到了床上。章敛枕着自己的一条手臂,嘴里仍兀自念叨着:
“侠之一字重,颠倒五岳倾!”
鹿鸣涧给他盖好了被子,自己便终于架不住酒意上涌,立时也倒头去见周公了。
();() 鹿鸣涧的梦里,师父修为还在,给自己传功之后,面上都是汗水。遮天蔽日的大树,开满了紫色花朵,他坐在树下,与旁边面目不清的师叔言笑晏晏,玩闹间,师父捶了捶师叔的肩膀,继而笑着歪倒。师父醉了,就靠着树干沉沉睡去,而鹿鸣涧趴在他腿上,裹着他长袍的一角当被子,像当年一样。
曾不知东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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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扬州城。
因“闪电”割爱给了老晁,章敛甫到扬州,便在码头附近的交易行直接购入了一匹新马。小家伙通体雪白,价格普通,脚力等资质也一般,但胜在蛮好看。
章敛与鹿鸣涧离了码头,出得巍峨城门来,过了护城桥,就见到一大片平整石地。众多江湖侠士在此切磋较技,自发形成了论武广场,极为繁盛热闹。广场左手边可见几处零落摊贩,兜售给侠客们茶水、吃食、药品,还有修复武器等服务,盖为这论武广场应运而生。向远处极目,翠树成荫,其后应是大运河的河滩,再远就是宽广水域了。
章、鹿二人穿过广场,一路南行,朝着再来镇而去。
章敛一身白衣,文士打扮,骑着麟驹,马后挂箱,携琴与书。鹿鸣涧则头发束起,布衣麻鞋,重做了男孩模样,背着把平平无奇的长剑,在前给章敛牵着马。
——像是书生与小厮,迤逦在路。
章敛此行扬州开辟新生活,做的假身份叫做“许冬藏”,乃是从汴州来的秀才老爷。因罹患肺疾,不再适应在北方的气候了,遂辞去了本来的小吏官身,带着一名被收做学生的家仆小童,前往南方投奔亲戚,再觅新生。
从扬州到再来镇,这么短短一条道上,他们竟然还遇见了几匹黑毛野狼。好在鹿鸣涧如今既得了花间游心法的旨趣,又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普通利器上手即用,搏杀这些畜生是剑到命除,不仅毫无惊险,她还玩得兴致盎然。
章敛眯着眼,很享受地嗅着空气中的芬芳:“绿水落红,香风阵阵,这江南美景真是催人欲醉……咳,咳咳!”
鹿鸣涧将包裹里的水与药赶紧递给章敛,沉声道:“老师,野外到底风大,还是少说话为妙,仔细您的病。”
();() 章敛喝了水,温声道:“为师省得。”
走着走着,就遥遥可见一石牌坊,上书“再来镇”。牌坊后是一小桥,跨在细小溪流上,通往镇子的主干道。
一头戴金饰的红衣女子背负双剑,正在牌坊下立着。肤色较大多数女孩儿家算是偏黑,但面容清纯妍丽,漂亮异常。
瞅着章、鹿二人来了,她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举起一只手朝他们使劲招着。
见章敛也挥手,她足下轻盈,犹如鹊踏枝头,轻功来到他们面前,娇笑道:“堂哥!”
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可好听。
“名剑,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许红绡。我妹子,七秀坊女侠。”章敛又咳了两声,拿丝帕掩住口鼻,对鹿鸣涧道。
扬州七秀坊只收女弟子,与青岩万花谷、千岛长歌门并称“大唐三大风雅之地”。
“陆名剑”——鹿鸣涧男装后的名字,也是她以后在此生活的主要身份——忙给许红绡行了个礼,道:“见过许姑娘。”
许红绡所着红裙像是舞服,轻纱堆叠,圆润肩头与纤细腰肢都露出了大片小麦色的肌肤,颇为清凉。见鹿鸣涧不敢看自己的样子,她还以为是小孩子害羞了,笑嘻嘻道:“陆小哥怎得这般腼腆?真可爱。”
这许姑娘看起来最多二十上下的年纪,师父也真好意思让人家喊哥。
鹿鸣涧心下腹诽,但面上不显,保持着十几岁男孩特有那种故作冷淡道:“倒不是腼腆,只是此前听老师说是他家妹子,陆某还道姑娘是位三十左右的女性,却没想到这般年轻,与陆某想象中不太相符,故才有所失礼。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许红绡见这小孩个头小小、派头足足,更觉有趣,掩口而笑道:“哪里失礼了?陆小哥礼数很周全。倒是堂哥,到现在都还没跟人家打过招呼呢?”
她眼波流转,似嗔似喜,望向马背上的章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