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黛玉虽于长辈处十分谦让有礼,却也深知自家尊重,不肯落人耻笑,秉性又聪敏,又是做小姐这样的娇客,倒还罢了。
偏这日她与宝玉两人正解着九连环,说着顽话,忽来了个周瑞家的,进来便笑着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来了。”
她一径笑着,又捧了匣子上来。
鹦哥与袭人、晴雯正将丝线理出,预备后晌做针线,听见这话便都望了过来。
又有宝玉,不等黛玉言语,先就问道:“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伸手接过打开,取出两支堆纱花儿。那堆纱花儿样式新巧,一支淡粉微红,朵成簇的似是紫薇,一支十来朵星星点点的,却是腊梅。
宝玉手中转动,越显新巧。晴雯瞧着可爱,正要说两句。
谁知黛玉却只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又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屋中顿时一静,只单单见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屋中越加寂静,袭人瞧着情景不对,起身正待说什么打个岔儿,鹦哥忙伸手牵住她的袖子,微微摇了摇头。
那边宝玉已是开口询问,周瑞家便垂头答话,又提及宝钗身子不大爽利,才将这事打发了。
旁人作罢,鹦哥却知后头紧接着还有探宝钗一节,心内早有计较。待得旁人散去,一面将那堆纱花儿收起,一面故意叹道:“这花儿虽新巧,却都是艳色,竟也只得收起来的。”
这却有个缘故。黛玉母孝未过,虽则在这府里客居,又有贾母这等长辈,实不能着素服,但平日里穿戴,却也多择蓝绿青紫,纹绣也特意减去,只在领口裙角略添一两样作罢。至如首饰,则多用珍珠翠玉,每逢他人寿辰节庆,至多戴一两支赤金簪钗,权且做个意思。
因而,这纱花虽是精巧,也只合先收起来。然则,薛姨妈既送了礼,若不用,虽不是什么大事,到底有些不合宜——迎春姊妹,大约这两日就会戴一戴的,这也是人情礼数。
黛玉便道:“将那粉的收起来,那一支搁在外头。过几日便是舅舅的寿辰,我略戴一回也就是了。”
鹦哥笑道:“姑娘今日恼了,我说大约不戴这个了,也是可惜。”
黛玉本是翻着书,听见这话,便将书页一合,横了一眼过来,因道:“你这话里,却似有话呢。我今日发作一回,竟是错了不成?”
“姑娘原占得道理,哪来不妥。”鹦哥将那纱花收拢了,一面挪到近前,一面笑道:“只是我瞧着,今日竟不止为着周妈妈一个,因此疑惑。”
黛玉一怔,正待说什么,自家再寻思一回,却又品度出些别样的滋味儿,一时竟有些无话可回。鹦哥见她细想,正合了自家心思,也不惊扰,悄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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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留下黛玉一人,自家暗暗深思了半日,才隐隐辨出一点自家心意。今日宫花一件事,依着礼数人情,自然是周瑞家的办错了事。
可头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她虽驳回,却实没有今日那样着恼,一点面皮也不留的。要说是因为薛家,薛姨妈向来慈善不提,就是与那薛宝钗合不来,两处淡淡也就是了,何必生气?
难道……
黛玉怔忪一会儿,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难道自己是为着宝玉?可,可湘云来了,两厢里一道顽,虽然有拌嘴的时候,却从来没恼过的。
思来想去,却没个全乎的理儿。由此,她竟抛了旁事,只怔怔想到了晚饭时分。鹦哥进来唤了两句姑娘,又道老太太那里摆饭云云,她才回过神来。
但后头用饭、闲话、梳洗等事作罢,黛玉心内却还提着这一件事,又见屋内并无旁人,便寻鹦哥说话:“你今日说,我那时恼了,并非为着那周瑞家的一个。这话从何说来?”
“那一干婆子奶奶的性情,姑娘早是明白,现驳回了也就是了,何必着恼。”鹦哥一笑,探身将个汤婆子塞入被褥中,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着灰锹将熟碳埋一埋,仍旧罩了,且将那窗子略开一点儿,口里却也不停:“我想着大约是犯了忌讳,姑娘才如此。只那薛姨太太,向日里待人也好,又是长辈……”
黛玉听出她的意思,原是担忧自己迁怒薛姨妈,得罪长辈,心中不觉又是松快,又有些莫名的遗憾,只嗤得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年纪虽小,这个道理如何不知?再没有为个婆子,倒恼了亲戚长辈的。”说了这两句,她想了想,又道:“今儿宝玉既提了探病的事儿,这两日总须得走一回。我要忘了,你也提一句。”
她向来少走动的,今日宝玉一提,却记在心里。
鹦哥心里一叹,口里答应了,又到屏风后剔了灯,悄声道:“如今也迟了,姑娘早些安歇罢。”
由此一夜安眠,暂且不提。
黛玉却因心内有事,虽也依着先前鹦哥所说法子睡了,到底有些觉浅,第二日就有些乏了。贾母见了,只命她好生歇着,连着晨昏定省也不必去了。直到晚饭的时候,她精神好些了,又依礼过去。
贾母便嗔道:“只说好生歇着,偏不听,略好了一点就起来。这礼数的事,不走了大褶子也就是了。”王夫人也笑道:“正是。姑娘好了,什么礼说不得,论说礼数,却不在这一时半日的。”
黛玉笑着回道:“不过是昨日没睡好,如今已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