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一路锣鼓开道,车马粼粼的,到了那清虚观前,贾母因见守门大帅等泥胎神像,便命住轿。贾珍等人上来迎接,又有凤姐知鸳鸯她们在后头车上,忙下了轿赶着去搀扶。谁知那边有个小道士儿忙中出乱,原迟了些,正要躲出去,却正撞在凤姐儿怀中。
不免又是一场吵嚷。
此时黛玉正从轿中下来,听到声儿不对,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宝钗在她后面,因站在上面瞧见了,见她问,便笑道:“不打紧。不过个小道士没藏出去,冲撞了些儿,等会子领出去也就是了。”
这时紫鹃等人也下了车来,赶着过来搀扶。又有紫鹃瞧着黛玉面色微白,忙取了解暑的汤羹,与她略吃了两口,这才又扶着黛玉过去。宝钗见着,不免多瞧了两眼她,才问道:“妹妹可还好?”
“宝姐姐不知道,她素来这样儿,我不过坐个车,能有什么。”黛玉回应一声。两人便一面瞧着四周景致,一面往前去,只跟着贾母入了观中,略停了停,就有贾珍过来赔笑回话,道张道士要来请安。
因这张道士与贾家有旧,王公藩镇里素有名声,且也都说见过面的。所以连着宝钗等也不避让,只笑着略退两步,一面瞧瞧着清虚观,一面静听寒暄。
谁知这张道士起头也还罢了,不过寒暄说笑,后头忽得提及一位小姐,竟要与宝玉说亲的模样儿。黛玉手里原把着轻纱团扇,微微摇摆,这时面色如常,扇子却是越扇越轻,后头更是停了下来。连着宝钗都是偏头看去,又有探春几个,也都轻轻笑了,拿眼神打趣宝玉。
紫鹃瞧在眼里,心里一叹,往前走一步,轻声唤了一声姑娘。见黛玉回头,她便伸手与她理了理发鬓,轻声道:“这里有些散了呢
正说着,那边凤姐儿凑趣搭上话头。她素性敏捷,口齿伶俐的,不过几句话,就引得众人都笑了,连着黛玉也抿了抿唇角,拿着扇子半遮住脸,轻声道:“偏她好引人笑闹的。”
张道士则请了宝玉那一块通灵宝玉,且与同道掌掌眼。贾母便引着众人赏玩一回,方去了楼上安坐。黛玉坐下,略说了两句话,那边张道士已是送回玉来。因前头的事,黛玉不免略略留心,连着戏文择了那三本也没留意。
倒是紫鹃虽然知道,却还留神听着,见还是《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又瞧着说到第三本时,贾母笑容一敛,连着话也不说了,只摆了摆手让贾珍退下,一阵酸楚不由涌上心头,她忙偏开脸,拿帕子微微擦了擦脸,以作遮掩。
贾府也罢,宝黛也罢,不都是如此么?历经辛苦后,以为云开月明终有所得,谁知就是一场空?
宝玉却还在贾母旁边,先从里头挑出自己的玉带了,又好奇地翻弄寻拨着那些贺物,一件件挑与贾母看。里头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却有些眼熟,贾母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戴着这么一个。”
众人听了都瞧了过来,打量两眼,就有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几人说笑着闲谈,黛玉一面吃着茶,一面听,见宝玉疑惑,探春又夸赞宝钗有心,所以记着这些,她便将茶盏放下,拿团扇遮住唇角,冷笑道:“她别的上面,心还有限,唯有这些人戴着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宝钗回过头去,只当没听见。
那宝玉却在知道湘云也有这个后,忙将麒麟拿起来揣在怀里,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量着四周。紫鹃瞧着有趣,但还偏头躲开他的视线,只拿余光打量黛玉,暗想:我记得后面这两个就要大吵一回,瞧着这光景,倒也难怪。前面有节礼,又有金玉论,现又有说亲的,又有金麒麟的……几件纠缠到一处,黛玉则能不留心?
谁知,黛玉这时神色却柔和下来,竟还微微与宝玉点头。瞧着那意思,竟还有些赞同的模样儿。
紫鹃心里一怔,还不及多想,就听得宝玉在旁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里穿上你戴。”
衷情
黛玉却将头一扭,说道:“我不稀罕。”那边宝玉才笑着又揣了起来。
紫鹃看在眼里,心中急转,暗想:这一对儿真真是磋磨死个人。黛玉常日里将那金玉提在话头,眼前分明能得这么一件,却不屑一顾,只是试探真心四个字罢了。偏偏宝玉是瞧见她留意,才百般哄劝,反显得看重那金玉了。现今这金麒麟,也是一样的道理。虽说两人情分比书中更觉细密,今日怕也难免一场吵嚷。
正自想着,忽而尤氏婆媳两个来了,又有冯紫英家的,赵侍郎家的等亲友世交人家知道贾府女眷在庙中打醮,纷纷送了些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作了礼来。凤姐听见了,忙赶着到了正楼这边支应,贾母反后悔惊动了人,虽说还是看戏,到了下午就回来,连着次日也懒怠去了。
凤姐再三相劝,然而黛玉秉性体弱,这么个天来回坐车,到底有些暑热着了,宝玉又因说亲一件,心里存了些恼意,也着意不去。贾母见着这两个如此,心内挂念,自然执意不去。凤姐只得自己过去,着实散漫了一日,倒也不细说。
不想,黛玉知道宝玉不去,又见他神色懒怠,时时过来相问,全不似旧日爱热闹的模样儿,便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
宝玉早因张道士说亲一事不自在,只不好言语,这时见黛玉隐隐提及,不觉心头一阵刺啦啦的怒火,立时沉下脸来道:“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他如此,黛玉也自冷笑起来:“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我哪里像人家,又有什么配得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