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哥听了,沉着脸点了点头,再看着黛玉神色安宁,虽还有些愁绪,却着实娴雅沉静,不免有些叹息:这荣国府虽是舅家,他们两人也是极亲厚的,原也可算作一件好姻缘。偏偏表兄性情着实古怪了些,我竟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那边想着,忽得上头挂着的鹦鹉叫唤起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众人一怔,复又都笑了起来,雪雁更是笑着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它怎么记来着。”黛玉将最后一点汤羹用尽,便起身逗弄那鹦鹉,又笑道:“食水添了没有?”
紫鹃答应道:“早备下了。”黛玉便命将架子摘下来,另外挂在窗外的钩子上,自己坐在一侧,隔着纱窗逗弄鹦鹉,又将素日的诗词教给它念,倒也不必细说。
只等着日色渐起,黛玉斟酌着时辰,正想着往宝玉那里去一回。忽就有丫鬟回话,道是钟姨娘来了。黛玉一怔,一面命快请进来,一面看向紫鹃。
她心里也是疑惑,却还是将昨日吩咐蒋婆子的事说了一回,因道:“我不过白嘱咐两句,这京城底下多少人,哪里就能立时打听的。谁知今儿,姨娘忽得过来。我想着大约是有旁的事罢了。”
那里钟姨娘已是走了进来,听说这话,忙紧走两步,且先问了好,略说两句温寒,她就使眼色打发了旁人,且拉着黛玉,扭头却对紫鹃道:“先前你那话就错了,我今日过来,正是为了昨日你嘱咐的那一件事。”
紫鹃正提壶倒茶,一听也是怔了,因道:“这话从何说来?这半日的功夫能查得什么来。纵然有,到底漫不过头前老爷的话,难道那衙门里竟是胡说的?”
“胡说,倒也不算胡说。那一家子原真是个做拐子的。”钟姨娘叹一口气,因道:“姑娘可知道,那拐子家,正是头前小秦相公,如今小秦大奶奶的街坊。说着也巧,那时候,她那会儿正上了楼,打发人晾晒东西。一眼就瞧见对门那里的院中,环三爷挪了水缸,在底下挖了土埋下个箱笼。”
“什么箱笼?”黛玉连声问道。
钟姨娘道:“我的姑娘,总归是金银财宝一类罢了,还能是旁个?只这箱笼怎么来着的,环三爷为何埋了它,这才是紧要的事!”
正说着,那边帘帐微动,却是瑞哥听说钟姨娘来了,特地过来说两句闲话。见着他来,黛玉并钟姨娘正要收了话头,紫鹃却忽地道:“姑娘,留哥儿坐下听一听,知道些世情,也是好事。”
钟姨娘咳嗽两声,黛玉瞪了她一眼,正待说话,瑞哥已是笑道:“姨娘、姐姐不必愁,旧年我在那边,哪里没经过呢?有什么事,我虽年纪小,到底也是多一个人,俗语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说不得就有一点用处的。”
见他这么说,黛玉也不言语了,钟姨娘想了想,便将头前的话又粗略说了几句,才紧着道:“那箱笼不必说,原已是存了疑的。后头那尸身抬出来,那芸大奶奶心里过不去,---抓了一把钱过去,问那些差役人等。听说,那里头有个姑娘,唤作燕姐儿的,跟另外两个又大不相同,非但才咽气没多久,面色如生不说,衣裳也有些扯乱了的……”
密语
这轻轻巧巧一句话,暗里的意思却深。
瑞哥年幼不知道,黛玉又是闺中女儿,也不大通,听着都是有些疑惑。紫鹃却立时听明白了,又正撞上昨日的忧心,霍然起身,差点儿撞翻了杯盏:“什么?她真个这么说?”
她素性安稳,忽得如此,黛玉并瑞哥都讶然看过去。钟姨娘见着,想了想还是多添了两句话:“怎么不真?那是拐子不假,到底也是亲爹亲娘亲闺女儿的一家子,下药做得的,何必真搭上女儿的清白?只现今牵扯到了这边府上,那又真是个没天理阴德的拐子,没得深查的理儿罢了。”
这几句话虽没说那等事,但在座人等,哪怕是瑞哥,但听得清白两字,也猜出些情由,不由皆尽骇然。又有黛玉,思及旧日贾环推蜡烛烫宝玉眼睛的旧事,更是白了脸,两只手揪着帕子扭了一阵,方低声道:“这等事,必要告诉舅舅才是!”
“姑娘。”钟姨娘唤了一声,半是叹息,半是劝道:“官府里不愿多查,原要做了好事报上的。你要说,又有什么凭证?再有,舅家虽亲近,到底与咱们也是亲戚,那边可是亲父子的,又是这样风化上的事,你如何说得?”
黛玉如何不知,但这一桩事着实让人心惊肉跳,若不说出去,她心底实在难安:“姨娘的意思,我哪里不知道?但先前环儿推蜡烛,可说阴险了,现今又有这污人清白,杀人灭口的事,当真心狠手辣。若还一味隐瞒纵容,后头他忽生凶心,那可怎么是好?”
“若老爷有意细查,总也查得清楚。”紫鹃知道事项后,早已在脑中想了半日,见黛玉决意挑破此事,终究还是出言拦阻:“姨娘说得真切,疏不间亲,又是这等隐晦的事,姑娘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儿,如何说去?就是当头撞见,也只有躲着的份,哪能正经说去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黛玉虽有迟疑,双眸却似秋水一泓,仍自坚决,便又追问了一句:“姑娘只当现今再老爷面前,说一说这桩事……可能说出口来?”
黛玉身子微倾,张口欲言,可动了动唇角,终究没能说出来。
屋中安静了半晌。
瑞哥在旁坐在,瞧见黛玉眼圈儿微微红了,心中酸涩,不由道:“姐姐不好提这等事,我去说!”说着,他抬头看向众人,目光灼灼,犹如炽日明光:“姨娘并紫鹃姐姐固然有理,但阿姊所说,也是正经的道理。旧年我那一位‘兄长’,多受父母宠溺,凡百的事情都尽让着他。后头是什么光景?好歹,我那好‘兄长’还从未亲手对我等动过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