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格外冷,有人要抗日,有人要剿灭共匪,有人要逃亡,各种消息甚嚣尘上,表面宁静祥和的长沙,早已暗流激荡,人心惶惶。
对于茶园巷胡家裁缝铺子当家主事的奶奶来说,目前最头疼的还是生计问题,胡长宁在湖师大做教书匠的薪水还算丰厚,但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实在捉襟见肘,何况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不懂世道艰难,口口声声让所有孩子受最好的教育,舍不得让女儿辍学。两个女儿有了父亲撑腰,以为读了书就了不得,谁都不放在眼里,一点姑娘样子都没有,让奶奶恨得牙根发痒。
冬天原本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偏生遇到这样乱七八糟的世道,大家都是朝不保夕,谁都没心思做新衣裳。奶奶把原本不屑做的缝缝补补招牌都打出来,还是门可罗雀,只得整天拎着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眼巴巴等生意一边给几个孩子改衣裤。小的是对龙凤胎,已经快十四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小年纪就知道爱漂亮,衣服有一点不合身,有一个补丁都不肯穿,真是愁人。
胡家是湘潭的大族,奶奶嫁的胡铁树排行第十,因此称为胡十奶奶。奶奶快七十了,身体十分好,牙口也不错,现在还能吃蚕豆,每天颠着小脚跑来跑去,一刻都不肯闲着。她当年是长沙街上出了名的漂亮泼辣能干,嫁了个斯斯文文的读书
人,年纪轻轻就积攒了丰厚家底开了这个铺子,可惜命不好,丈夫早早过世,又带着孩子跟本家决裂,无依无靠。寡妇门前是非多,当时上门求亲的不断,来打主意的混混也不少,她随身带着利剪,吓唬住一些坏家伙,才算过上了安生日子。
她靠一手好裁缝手艺把独子培养出来,还精心挑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学徒,养大后做儿媳妇,多年来家庭和和美美,羡煞旁人。媳妇肚子也争气,生的龙凤胎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连湘潭的胡家也腆着脸来巴结,真让她扬眉吐气。
胡长宁像父亲,面貌端正严肃,不苟言笑,实则性子懦弱,没什么主见,而胡刘氏总是低眉顺眼,面容柔和得犹如雾里看花,比起父母,湘君三姐弟倒比较像奶奶,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只是湘君容貌秀美,而双胞胎多些英气,街上的人都说,湘湘和小满横眉怒目的时候,活脱脱就是年轻的胡十奶奶。
长得好没用,三姐弟连同胡刘氏收养的外甥刘明翰都不省心,刘明翰从小聪明上进,成绩优异,还考上鼎鼎有名的湖大,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一门心思救国救亡搞运动造反,而胡长宁这次也犯了倔,不但不制止,还推波助澜出歪点子,奶奶一肚子不如意堵在胸口,已经很久没跟儿子说话。
男人糊涂就罢了,大妹子湘君都已经20出头,性格本该贤淑顾家,偏
生跟着青梅竹马的刘明翰混出了熊心豹子胆,这种要杀头的事情也去掺和。而小的这对双胞胎被惯坏了,一点也不知事,成天疯疯癫癫到处乱跑,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才好。
奶奶想来想去,心头一团乱麻,在午后难得的暖阳里打了个盹,梦到四个孩子哭喊连天,黑蒙蒙的天地里,一个恶鬼张着血盆大口作势扑向他们,惊呼一声,手里的篾箩掉了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黑影山一般压下来,奶奶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目光凶狠的牛眼睛和钟馗一般的黑脸,心里咯噔一声,腿脚已经先于脑子有了反应,顺势趴跪在这穿着军装的恶鬼面前。
那人倒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威力,微微一愣,咧着嘴无声地笑,颔首道:“现在跪我只怕来不及了,怪只怪你们自己管教无方,让孩子跟着共党混,这下好了,年纪轻轻就要被喀嚓了,赶快准备棺材收尸吧!”
奶奶惊得魂飞魄散,反倒清醒过来,颤巍巍扶着墙起身,躬身把人往里请,媳妇胡刘氏正在裁衣服,看来人军装笔挺,身材壮硕,满脸凶相,知道祸事找上门,吓得脸色煞白,瘫软在地。
奶奶瞪了她一眼,上了门板留出一个小门,泡了一杯茶恭恭敬敬送到他手里,见他不肯接,咬着牙跪倒在地,将茶杯捧起,颤声道:“长官,您今天既然肯赏脸来一趟,就说明事情还可以商量,
您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能办到的绝不敢推辞。”
来人沉吟半晌,在老人双臂打颤之时,终于接过茶杯,笑得意味深长,“我叫薛君山,目前在保安处谋个闲职,可惜我一直忙于公务,还没来得及娶妻,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奶奶,大哥被抓走了!”门外传来湘湘清脆的声音,两姐妹几乎同时跳进来,湘君看到薛君山,登时涨红了脸,到底还知道深浅,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敢说,抓着湘湘贴着墙站定。
同样的齐耳短发,同样亮闪闪的眼睛,街上的人都说她们是姐妹花,一个是云雾里的山茶,一个是含苞待放的杜鹃,都说胡家奶奶命好……奶奶脑中稀里糊涂地转,好似明白了什么,可是宁可什么都不明白,胸口胀痛难当,一手撑着地,无力起身。
“奶奶……”湘湘还指望当家人能有主意,悄悄往外挪,被冲进来的小满撞得一个趔趄,栽倒在薛君山面前。
薛君山不知何时拔出个驳壳枪在赏玩,用枪口勾过湘湘的下巴,斜眼看了看,端起杯子吹了吹茶水,凉凉笑道:“这个虽然小了点,长得还算标致。胡家奶奶,你能做主的话,这一个我现在就带走了,另外那个立刻放回来,正好还能赶上晚饭。听说你手艺不错,晚上多做点,给那小子压压惊。”
小满闷声不吭抓过一把剪刀,湘君劈头夺下,慢慢走到薛君山面
前,拎开吓得面无人色的湘湘,冷冷道:“长官,我向您认错。”
薛君山目光中陡然生出几分热度,并不接茬,反倒笑吟吟看向奶奶。
奶奶终于清醒过来,拽着湘君手臂拉到自己身边跪下,十指随着呼吸紧了又紧,刻意避开她的视线,赔笑道:“长官能看上我家湘君,确实……确实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胡家的福气,只是湘君还在念书,念大学,算个女秀才,长官要是随随便便带走……那可不成,我们胡家……”
薛君山笑道:“随便带走不行,那明媒正娶如何?”
“你白日做梦!”湘湘和小满同时跳起来往外跑搬救兵,却被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堵在门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有了湘君的肩膀作为支撑,奶奶这次总算站起来,赔笑道:“孙女婿,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别在家里舞刀弄枪的,吓坏你的弟弟妹妹,我老人家心疼呀!”
薛君山一声令下,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立刻消失不见,他俯身逼到湘君的眼前,用哄婴孩的温柔声音道:“我还像不像猪八戒?”
湘君悄然颤抖,垂下眼帘默默摇头,双手绞在一起,下意识按在奶奶刚抓出的青紫痕迹上,薛君山揪着她衣领顺势拉入怀里,仰头大笑,愈发显得面目狰狞。
刘明翰中午被抓,胡长宁下午上课前就得到消息,请了假四处奔波,一筹莫展,天黑时分才灰溜溜回来,发现一切已成
定局。湘君还是被薛君山带走了,美其名曰去南正路看房子,小满和湘湘被奶奶锁进房间,都成了霜打的茄子,怎么唤也不吭气。而胡刘氏哭累了,昏沉睡去,家里只有奶奶仍然精神百倍地四处忙活,就是绷着脸不肯开口。
胡长宁悔恨难当,在奶奶身后跟了一阵,扑通跪下来,哽咽道:“母亲,我再也不敢了,您说句话吧,现在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