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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1页)

·第七章·

大雪纷飞,从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一直下到三十日,天地换了新颜,整个长沙看不到焦黑的断壁颓垣和枯树野草,全成了一片茫茫的白。

除了士兵,街上难得见到人,也辨不出哪里是街道,哪里是住房,城东城南城北三个指挥部和岳麓山上算是长沙最热闹的地方,不时可以看到士兵跑来跑去,都带着大战在即才有的紧迫之色。

大雪也掩盖了所有气味,将整个世界还原成淡淡的腥甜,那是鲜血的味道,自二十四号开战以来,整个长沙城就弥漫着这个味道,从最初的雨加雪到这三天茫茫的大雪,仿佛都是带着血腥味从天而降,使得百姓愈发惊惶。

因为经验不足,湘湘并没有派上前线,在长沙城南的战地医院任职。虽然离家还算近,源源不断的伤兵从前线运下来,她哪里有时间休息,累了就在休息室囫囵打个盹,才几天工夫就憔悴下来。

这一次前线下来的大多是20军的士兵,20军是川军,装备最差,一人只有一身夹衣,平时还能扛过去,偏偏赶上这种恶劣天气,前线不能烤火,一个个冻得死去活来,除了战斗负伤的,大多就是冻伤,许多人要截肢,战地医院条件差,截肢能活下来的也只能完全靠运气。

奶奶放心不下孙女,顶风冒雪来过一次,那天刚好一个十七八岁的川娃子抬下来,因为久久趴在战壕里,两

条腿失去知觉,而左腿完全青紫,必须马上截肢。

奶奶等不到人,老着脸皮求人带她进去,结果老远就听到那娃儿的惨叫,而后湘湘端着盆子出来,神情有些恍惚,竟没有认出她来。奶奶掉头就走,从此再没来过,再不嚷着要湘湘回家。回去后,她一边骂老天不长眼,一边夸老天冻得好,最好冻死几个鬼子,每天一家家去敲邻居的门收集棉花,并把家里所有积存的棉花都取出来,拆了最结实的土布衣服,叫上胡刘氏和秀秀一起做棉衣棉裤,再要小满送到湘湘的医院。

在小满眼里,湘湘穿着臃肿的棉衣,外面罩个护士服,端个托盘走来走去处理伤员,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一直不肯相信,那老是黏着他的娇滴滴小姑娘成了独当一面的护士,做起事来恍若变了一个人,沉稳大气,端庄大方,当然,还有说不出来的美丽——他家的湘湘不美谁美!

小满带着几分骄傲削尖了脑袋要加入,用肉丸子腊肉等等贿赂了红十字会的某位负责人,成了一名光荣的担架队员。有他八面玲珑的功夫,没几天就和这些医生护士和伤兵打成一片,当然,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人人都知道他和湘湘是双胞胎,对两人另眼相待。

湘湘拿这个好出风头的家伙一点办法也没有,见他能真正帮点忙,也就听之任之。小满一入人堆简直像装了机关,根本不

知道累,成日里插科打诨,让沉闷的医院笑声不断。

小满觉得四川话里“湘湘”的发音好听,竟然也跟着一起叫,把“湘湘”两字叫得悠扬婉转,他一叫大家都起哄,湘湘气得直冒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小满最喜欢跟老兵交朋友,听他们讲打仗的经历,收集不少情报后,俨然比顾清明这个参谋还要厉害,讲起打仗来头头是道。顾清明有天深夜偶尔来看过一次,被他叽叽嘎嘎缠了一阵,气得拂袖而去,湘湘追出来没见到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把小满打得满地爬,不过从此她得了个“恶婆娘”之名,无人敢惹。

出乎意料,一贯懒得出奇的小满这一次坚持下来,而且干劲越来越足,抬担架跑得最快,累了缩在哪个满身污血泥水的兄弟身边就开始呼噜,渴了抓起雪就往口里塞,热水都省着给伤病员,若不是这家伙还是整日嬉皮笑脸,湘湘哪里肯相信这是自己那娇生惯养的兄弟。

左腿截肢那川娃子这两天情况不太妙,湘湘多长个心眼,得闲就去看看。跟其他闹闹嚷嚷的兵不同,小兵知道她们很忙,非常乖巧,痛起来也不出声,不过小兵最喜欢跟她聊天,说她像自己的姐姐,他姐姐嫁人嫁得早,上次家里来信说已经生了娃娃,是他姐夫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金贵得很,他一直惦记着早些回去看看,给娃娃取个小名,以后好养

活。

已经半夜了,小兵似乎有些犯困,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湘湘哪里有这么多时间,眼看聊不下去,只得将正在迷糊的小满拎过来,小满跟抽了筋的蛇,就势软在小兵身边,撑着脑袋傻笑。

小兵还当他在听,立刻来了精神,得意洋洋道:“小满哥,我老家有诸葛亮的纪念堂,我姐姐带我去过,私塾老师也带我去过,要我们在那里背《出师表》……”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小满随口接下来,不过统共就记得这么一句,摸摸自己滚烫的脑门,朝他扯扯嘴角,昏沉睡去。

小兵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带着两行清泪,慢慢闭上眼睛。

旁边一个兄弟见两人情形不对,连忙叫湘湘过来,看到小满通红的脸,湘湘这才明白他刚才迷蒙的眼神从何而来,急得跳脚,连忙叫人把他拖到休息室治疗。还好有个熟练的护士接手,她松了口气,出来看那小兵的情况,发现大家神色有异,立刻醒悟过来,眼前一阵眩晕,探视确认之后,召人将小兵抬走,即使这些天见惯这些场面,语气仍有几分哽咽,见大家都定定看着自己,只得收敛心神,迅速着手消毒,防止交叉感染。

前方正在激战,伤兵陆陆续续送进来,没有一个能看清楚身上军装的颜色,除了血就是泥水,惨不忍睹。终于熬到温暖的房间,许多伤员精疲力竭,一睡不醒,发

现这个问题,湘湘叫上一批伤势较轻的士兵,一个个去拍他们肩膀,让大家接受诊治再休息,即使如此,仍有许多人歪过去就起不来了。

湘湘一边张罗东西,一边强打精神和他们说笑,提到战况,他们才算来了劲,原来鬼子已经打到了汨罗江北岸,连日风雪,河水不断上涨,水流湍急,对抵抗鬼子进攻来说虽然是好事,对迎敌的37军和99军将士来说也是一场灾难,将士们在泥水里摸爬滚打,浑身湿透,加上饮食不定,有的竟生生冻到晕厥倒毙,没有死在炮火中,反被恶劣天气夺去性命。

随着战事推进,伤病员早就人满为患,医生护士一个个累得人仰马翻,有两位老医生坚持不住,连做几天手术后当场昏厥,医院更缺人手,老院长到处申请支援,吼得嗓子都哑了。深夜,支援的人手终于到来,这次是一批受过战地救护培训的女学生,显然大家都已见惯这种场面,处变不惊,迅速治疗轻伤伤员,重伤者则排队手术。

这时,湘湘才找到机会去看小满,情况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乐观,双胞胎在娘肚子也有较量,小满生下来比她个头大,健康得多,她一路病恹恹地长大,做了女人后反倒精神了,而他不然就不生病,一病都是大病。

听说小满高烧不退,大伙儿都急了,连那些老伤病员也撑着不睡觉,时不时来打听消息。湘湘的

事情大家都接手过去,让她守在小满身边,她一遍遍用酒精擦拭他的身体,看着他滚烫的脸,积压多日的恐慌如潮水般袭来,欲哭无泪。

大雪渐渐停了,外面透进熹微的光,从窗户一眼望过去,天地仿佛纯净无暇,而高高低低的,不正是纪念死者的雕塑,沉默而凄怆。时隔多日,她第一次觉得累,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想到小满所说的,她死了,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也想到了最坏的结局,他死了,她要怎么办,奶奶父母他们要怎么办。

小满是独子,是全家的宝,第一个受不了的肯定是妈妈。虽然大家一直没说,从妈妈苍白的脸色和家里浓浓的中药味道,她已经得出不好的消息,养活五个孩子不容易,妈妈为了赶活身子早就熬坏了,还有奶奶,小满出了事,老人家哪里活得下去。

她已经不敢想象,思绪却由不得她,撒出去就无法收回。她突然想起,这些四川小兵其实跟小满差不多年纪,死在他乡,他们的姐妹和父母爷爷奶奶怎么办,他们也是家里的宝啊!

不止是中国的士兵,日本人也是人,都有父母姐妹,这些青年一批批死在异国他乡,他们的父母姐妹要怎么办?

而且,同样是人,同样是血肉之躯,他们为什么会把中国人当成牲畜屠宰,连没有读过书的乡下老人都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知道不要作孽,他们的文明

和中华民族同源同根,为什么他们就不知道,非要用枪炮打开中国的大门,挥舞屠刀,大开杀戒!

迷迷茫茫间,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时她不懂这场战争,一心想逃,事到如今,她还是没有明白这场战争,还是有逃跑的冲动。

那不是对死亡的畏惧,进护校学习以来,她根本就是在死人堆里打滚,一路跌跌撞撞撑到如今,老师说过,人都有一死,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还有不可预知的未来。

一瓶酒精用完,她还恍若未觉,拼命想倒出什么。小满仍然满身滚烫,呼吸接近虚无,她定定看着,愈发觉得他的样子真好看,跟看她自己一样,看了十多年,每次都觉新鲜,她的人生原本和他连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痛苦也毫无二致。

他沉睡的模样更好看,眉头舒展,嘴角上扬,还是天塌下来也不怕,标准的长沙男人。只是,这一次他睡得真沉,如同再不会醒,跟那么多四川小兵一样。

她停止无谓的努力,抱着空空的瓶子,泪珠终于断线般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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