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仍没回过神来,只是身体已经木然开始行
动,先将胡刘氏背到客厅,放在沙发上躺下,瞥了一眼犹如雕塑的胡长宁,又出来背秀秀。
秀秀打开他的手,他仍然固执地将她抱起来,感觉到那轻飘飘的分量,不觉手臂紧了紧,秀秀突然狠下心来,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衣领低低呜咽,整个身体重了许久,似乎要炸裂开来。
小满脚步一顿,在她耳边咬着牙道:“还有我!”
他把秀秀同样放在客厅沙发上,转头扑通跪在胡长宁面前,哽咽道:“爸爸,姐姐曾经说过,要跟姐夫合葬。我知道,胡家的儿女死在外头的太多了,可是,姐姐胆子小,恋家,不应该孤单单留在那么远的地方,我想……想把姐姐带回来。”
胡长宁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眸中水花翻滚,一点点抬起右手,以极小的幅度挥了挥。
小满扶着茶几艰难地起身,一步步挪出客厅,看到梧桐树下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壮身影,喉头无数个声音涌动,惟有一个犹如削尖了戳出喉咙,“表哥,姐姐没了!”
刘明翰显然已经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泪水在脸上冲出几道黑色痕迹,看起来愈发面目狰狞,眸中却已经全无光亮,仿似两汪幽幽的深潭。
听到声音,大家齐齐涌来,连胡刘氏也在胡长宁搀扶下出现在客厅门口。
明明分别多年,却无人有重逢的惊喜,刘明翰一张张脸看过去,把这些脸孔于记忆里的笑脸重合,咧
了咧嘴,露出几颗白森森的牙齿。
他不咧嘴还好,一笑之下,哭声轰然而起,他一点点把嘴角收回来,垂下头对自己说:“对不起,妹妹,我回来晚了!”
“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小穆欢欢喜喜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大家还没看到人,就听他在外头高声叫道:“小满,快弄点好吃的犒劳我,你家湘湘有喜了!”
无人回应。小穆冲进家门,看到大家都在,颇有几分诧异,不过很快释然,眼珠一转,夸张地摇晃到奶奶面前伸着手讨赏,“奶奶,你有重外孙了,大喜大喜,表示一下吧!”
无人回应。小穆这才感觉到诡异的气氛,悄然瑟缩一下,赔笑道:“鬼子打过来了,我家老哥说让大家都去乡下躲躲。”
仍然无人回应。
小穆惊惧莫名,迅速扫了一眼,看到少了一个人,登时明白过来,还是有点不敢置信,轻声道:“湘君姐不是带着孩子撤走了吗?”
奶奶擦了擦泪,终于颤声接口,“湘君遇到鬼子,没了。对了,湘湘怎么样,那里吃得不好,又没人招抚,还是让她回来养吧!”
想到那女子温柔美好的面容,小穆心中骤然收紧,再也笑不出来了,轻轻道:“顾家听说了,立刻派了人来接,我怕她吃亏,所以才来找你们想办法。”
小满暴跳起来,“他们到底要不要脸,上次是谁害湘湘的,他们是不是想母子都弄死算数
!”
“话不能这么说!”小穆缩缩脖子,嗫嚅道,“老哥坚决要断绝关系,顾伯父亲自来赔礼道歉,不但支持两人的工作,还很感激湘湘肯到衡阳照顾老哥,这一次应该不会出问题的!”
“你说不会就不会么!”苏铁冷笑道,“他们那些人可没几个好东西,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吃人不吐骨头!”
胡长宁和胡刘氏交换一个眼色,突然收敛黯然之色,挺直了胸膛走到小穆面前,郑重其事道:“湘湘现在情况如何,你说真话,我知道她的脾气,总是报喜不报忧,怕我们着急。”
情况确实不妙,如何说得!小穆手心登时出了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已然明白过来,胡长宁看了看苏铁,想起顾清明和他有芥蒂,而且他又是外人,不好开口,转而对小满道:“你快去收拾东西,带点干粮跟小穆一起去衡阳,等湘湘宁平安安生了孩子再回来,湘湘要有什么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毕竟还是活人比较重要,小满心头百转千折,深深看了秀秀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托付家人,不过,她明明已是胡家的人,哪里用得着托付,是他自己一直被猪油蒙了心!
大姐梦里说得对,他确实不懂事,一直让所有人操心。他突然想起梦中无比清晰的容颜,终于承认,大姐最不放心的还是自己,以至于走的时候也不安心。他只觉心中的
狂躁慢慢平息下来,一瞬间成长,无比痛苦地成长。
秀秀哪里舍得,拼命咬住下唇,泪流满面。小满看到这个情形,一阵烈火烧心,终于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然而,再耽搁下去,只怕这个院子都出不去。小满狠下心肠,钻进厢房里好一通折腾,将包袱绑在身上匆匆出来。
军中油水寡淡,小穆原本想捞点好吃的,没想到遇到这事,一直强忍泪水,接过奶奶包好的东西和小满迅速出发,出了门就憋不住了,一边走一边抹泪。
走没两步,小满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冲回家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到秀秀面前,笨拙地将她抱了抱,又松开她跪倒在奶奶面前,哽咽道:“奶奶,我错了,你们好好的,一定要等我回来,到时候您亲自操办我和秀秀的婚事,秀秀是好姑娘,我对不起她,以后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话音未落,秀秀捧着脸蹲了下去,嘤嘤哭泣。
等奶奶应下,小满又走到刘明翰面前,轻声道:“大哥,你打我吧!”
刘明翰轻轻捶了他一拳,猛地把他抱住,重重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沉声道:“放心去,我去接湘君回来!”
小满泪又落了下来,泣不成声道:“大爷说了,胡家的儿女,乃至村子里的外姓人,只要是打鬼子牺牲的,都可以进祠堂……表哥,姐夫也在那里,你不要计较,让姐姐跟他团聚吧!”
刘明翰重重点
了点头,将他推出门外。随后,他连口水也喝,跟奶奶父母亲磕过头,交代了秀秀几句,和来时一般,走得无比匆忙。胡长宁拨了个电话,叫人给老家送信过去,捧着一杯茶坐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看太阳一点点爬上来,一时犹如被掏空了整个五脏六腑,身体空得发冷,还伴随着阵阵剧痛,自始至终,茶水没有少过半分。
秀秀第一个回了神,一头钻进厨房,熬药做饭忙得不亦乐乎。饭菜做好,她放下锅铲蹲在熬药的小炉子旁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以笨拙的姿势慢慢拥住自己,紧了又紧,直至无法呼吸,终于怔怔落下泪来。
苏铁也不嫌麻烦,给毛毛擦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让那张略显秀气的脸变回本来颜色,在他这枯燥的动作里,毛毛慢慢停止哭诉,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苏铁抚摸着他浮肿的脸,终于有了空闲,恶狠狠地憋了口气,不达目的,不准备释放出来。
胡家的人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原来,胡家原本就要来长沙接人,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一直忙于转移物资,人手不够,这一次听说出了事,大家悔不当初,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赶来。
这一次胡家浩浩荡荡来了大队人马,三抬轿子,由常来常往的胡小秋领着。轿子抬到院子里一一排列,胡小秋也不问姐姐们的事情,满脸堆笑,第一个就朝奶奶打躬作揖,只是
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