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镯子的事,她的心又冷下来。“东西找到了吗?”现在只有这个问题才有意义。
“是玉行拿走的,就是我弟弟。他——他一向有些不像样的举动,连累你了。”
两个人就这么侧对着对方,远远说着话。
呵,看来她是清白了,若非如此,恐怕他们傅家人现在也不会这么好声好气。
玉止微微张口,又没有出声。他其实想说,即便镯子没找到,他也知道并不是她拿的;但他又清楚,这种情况下说这话,只会被她当做是虚伪的示好。她现在恨着他们呢。
有些话,却又必须要解释清楚:“其实,刘妈妈不是有心针对你的。”
赵蘅果然在心里不屑地笑,这么急着就替自家人说话了吗?你们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我呢?
玉止有些无奈地继续道:“她是以为我昨晚受了气,所以替我抱不平。”
他这么一说,赵蘅就想到早上刘妈妈检查过床铺后看向她的那个眼神。他们的床上不仅没有落红,是连被褥都没有铺展开的,很轻易就能看出来昨晚只有一个人在上面略略趴过,而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她虽然不是有意的,但也确实让人家在桌子上晾了一夜。
揉药的手停下来。
“刘妈妈虽然嘴上严厉些,人是好的。今日她发现自己冤枉了你,也觉得歉意,只是她又放不下面子。当然,我不是在为她开脱,你心里有气是自然的。日后你们有机会相处得久一些,也许就会改变对对方的看法了。”
不会有以后了,赵蘅在心里想。
她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大少爷这样说了之后,她在心里也体谅了刘妈妈今天对她的针对。
但赵蘅心里,始终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的决定。
她要走。
不要留在傅家。
答应嫁到傅家是她对父母尽的最后一份孝,但假如要让她在这个笼子葬送一辈子,她不愿意,不甘心。
她当然知道,自己身无一名,一个女子,无论是逃走还是逃走以后的日子,想必都不会好过。但她已经做了长久的决定,哪怕五年、十年……她不要在别人的决定下过一生。
玉止问:“你是不是不愿留在傅家?”
赵蘅心中一惊。等她想起来她不该有明显的反应时,她已经惊慌地看了玉止一眼。
但玉止的表情既不是试探,也不是质问,反倒是一种意料之内的坦然,他甚至在安抚她。“我知道你被逼着嫁给我,心中有怨,所以如果你想走,我不会拦你。”
“……为什么?”
“你叫阿蘅是吗?”他忽然用一种交心的语气唤她名字,“阿蘅,我自己就不是一个自由随心之人,我下半辈子都是要被困在一张木轮椅上的。所以我也并不愿意让另一个无辜女子和我一样体会这种囿于一室的困苦。”
赵蘅下意识张张嘴想要安慰他两句。可是他的话说得那么轻——语气风轻云淡,又那么重——一具残废病弱的身体,她能安慰他什么?
玉止又道:“虽然我无意阻扰,但是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这么快就顺着他的话走,不该这么快就掉以轻心,他很可能只是假意刺探她。可她还是开口问:“什么?”
“我父母一心将我的康复寄托在这桩婚事上。为这桩亲事,他们已操劳了很久。你若这时候走了,我父母会更加忧劳伤心,傅家也难免要受到人言编排。所以,就算要走,能否等过了新婚这段时日?等风头过去,到时你要走,我绝不阻拦,也不会让傅家人阻拦,我会替你安排好川费和出路。这样,你愿不愿意暂时留在傅家一段时间?”
这个人,是第一个对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的人,第一个询问她“你愿不愿意”的人。
“你说的话当真吗?”
傅玉止没想到她忽然孩子气起来,笑了,“我该怎么做,能够让你信任我呢?我们之间写一张凭券吗?”
赵蘅盯着眼前这男子半晌,然后说:“不必。我信你。”
为着这第一个以尊重和耐心对待她的人。
玉止倒微讶于她的爽快了,但他又不太意外,好像他早在第一眼就看穿这女子的面冷心热。他说:“多谢。”
话虽然说开了,往后怎么共处一室却还是个问题。
夜深,玉止自然地准备在外间矮榻上休息。
赵蘅走过来,把一层衾被放下,“今后你睡床,我睡榻。”
玉止抬起头,没想到她这么做的理由。“你是女子。”
你是病人。她差点脱口而出,但最终只是说:“这和我是男子女子无关,我没有平白受人照顾的道理。何况你双脚不便,矮榻不好起身。总之,这种小事上你不要推脱了。这段时间我会尽心照顾好你,陪你演好这出戏。”
她嘴上虽然说得里外分明,又执拗又要强,行动上分明又是有人情味的。
玉止没忍住,低下头微微笑了,还是道:“好。”心里打算着,回头用自己深夜看书做理由给外间换一张宽敞些的卧榻,再铺上枕褥。
熄了烛火后,二人各自睡下,里外间只隔着一层悬空的镂空画罩和垂挂下来的帷幔。
而赵蘅躺在床的里侧,翻了翻身,头脑却不断回忆今天的经历,越躺越清醒。
她是运气好的,嫁进来一个不愿意的地方,但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因了他今天这番承诺,让她心里对未来的阴霾都消散了些许。她是要离开的,她留下……她留下是为了离开……但也并不妨碍她现在留下……
日子或许会难熬,但终究是有了希望。
“还有一件事。”黑暗里忽又传来玉止的声音。她从思绪里抽离出来,侧耳听着。
“我今天已经同家里人交代过了,你在傅家不必受拘束。外院也好,府外也好,只要你想出去,下人们不会阻拦的。刘妈妈今日那样说,也只是在气头上。我父母并不是不通人情的人,我母亲自己也是怕闷的,今后你和她也可以多走动,看你喜欢。若有什么别的需求,也大可以同我说。别委屈了自己。”
赵蘅躺在床上听着他清晰而轻缓的一字一句,她又想到他此前说自己不能行走,所以不愿意其他人和自己一样受困。
她坐起来,朝着黑暗中那个隐约的方向,视线漆黑,反而让她能够更坦率地表达心意。她轻声而诚恳地说:“傅公子,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