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广东路,荣发南货店。
三开间的门面,牌匾下方插一面小旗,上书“南洋商会”四字,橱窗明透锃亮,生意火热非常。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伙计拆卸门板、拉开大门,随即露出一盏甜美笑容,“小哥,开张了吗?”
“开张,这便开张!客官您要些什么货?”
伙计殷勤问着,那女子倒没答话,只偏了偏头。紧接着,四五个大汉不知从何处现的身,摇着手里“抵货会”的三角旗就往店里进,一边连声叫嚷,“快叫你们掌柜出来,掌柜呢?”
掌柜柏川荣在内室里听见人叫嚷,连忙出来查看,“啥事体?”
“你就是掌柜?我们是抵货会的,要查查你们店里有没有日货!”
“鄙店经营的是地地道道的国货呀,哪里来的日货呀?”
“是不是国货,你说了不算,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得查一查才好向上司交差!”
“那便查一查好了呀,吾这里头都是正宗的国货!侬看看——荔枝、桂圆是闽广货,木耳是浙江货,还有这红糖、白糖是广东货……”
掌柜正一样样介绍着,适逢那个身穿皮衣的女子踏进门来,几个大汉立即俯首靠近,显然是她的下属。
见来人是个长相甜美的小女子,掌柜立即眉开眼笑,连声道,“女长官,女长官,侬过来看一看,吾这里——”
女子转身一挥手,只说了句“搜”。
话音落地,底下人哗啦散开,不由分说便在店堂里翻找起来,木耳、胡椒洒了一地,桂圆、红枣滚满店堂……
“李队长,日货!”
一名大汉指着一罐子白糖惊叫道。
“这是从南方运来的广货!”掌柜不服气,又不敢拦阻那几个大汉的动作,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皮衣女子,也就是“李队长”。
后者慢条斯理地抓起一把白糖,捏了捏,又放入口中尝了尝,“没错,这的确是日本的甜菜糖,并不是广东的蔗糖。你们几个,将这家店给我封起来!”
“天理良心,吾这是地地道道的广货呀,吾有进货单!”
掌柜仍在辩解,几名大汉却已不由分说地开始抢装货品了。
小伙计看不过,喝一声“你这女人不讲理”,想要去找李队长理论,刚刚扳过那人肩膀,便被一名大汉拂到了一边去,撞倒一大坛子桂圆。来不及起身,那大汉已上前将他制服在地。
李队长低头看一眼被伙计挨过的肩膀,随即慢慢地俯下身,盯着那伙计问,“小哥,方才……你是用哪只手碰到我的?碰痛我了。”
伙计一愣,不知是在回忆她的提问,还是沉醉在她甜美又清澈的眼神里了。
“不说话,那就是两只手都碰了喽?”李队长笑了一笑,再未给伙计应声的机会,就那么利落起身,对身后的大汉道,“剁了他的手,两只。”
伙计的惨叫声里,那女子信步行出门来,双手往口袋里一插,脚步跟着一顿——
似是触到了早先搁入口袋的戏帖。
她再度拿出,迎着朝霞去看,面上浮起痴迷般的笑意,哼起戏帖上的唱词:
惨戚戚,黑暗暗;
抛下了娇妻幼子,
死不瞑目,
丧在云阳,
青霜剑,
报仇怨……
广东路惨案发生次日,明珠戏馆正式开张。
这一日,戏馆内外布置得锦绣辉煌,票子一早便卖光,来往道路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谁的车子也别想驶入南京路一步。
隔了两条马路,陈雪堂便从车上下来。
今日他未着军装,只穿了一件寻常的黑色风衣,头戴一顶宽檐礼帽,显得风雅落拓。他臂弯里挽着一位美丽的女人。同样是一身长款风衣,手里挎着一只褐色小巧的真皮手包,整个人看上去典雅又干练。
即使陈蒋二人成婚已有三年,如今却依旧是整座上海滩所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凡他们夫妻一同出席在大众视野里,总免不了接受一番艳羡目光,人人皆要赞叹一句璧人风流。
甫一进入内堂,便见梁画玉换上了行头,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聂昭从镜中与她对视一眼,忙示意她不必招呼,一转身便见到出海多日的蒋邱文朝他们行来。
南洋商会在上海商界举足轻重,各家店铺开张,无论大小,南洋商会是从不落过的,却鲜少见到蒋邱文亲自登门。
兄妹俩久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说,梁画玉是有心的人,不必聂昭开口便唤了个丫头去引路。原来,她早已为几人单独辟了间包厢出来,正是最宽敞、观戏效果最佳的位置。
眼下,天井下铿铿锵锵唱得热闹,三人坐在锦屏隔断的包厢当中,茶雾氤氲袅袅。蒋邱文率先问了两句遥遥的事,随后便将话锋转到了陈雪堂前番遇刺之事上。
“此事已经查清,身边人也肃查干净了,兄长不必多虑。”
陈雪堂淡然说着,简要道了一遍经过原委,蒋邱文却是越听眉头越紧,语出不掩关切,“那也就是说,主使者其实是日本人?雪堂,日本人选择在这个当口对你出手,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聂昭与蒋邱文对视一眼,立马扬手挥退了身边侍女,听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这边得到一点消息,也不知准是不准,先说与你们。你们可知这间戏馆隔壁的盛霖公司么?有人说他们看中了这块地方,准备盖一栋大楼,开旅馆、咖啡厅一类。我打听过了,这家公司是日本人注册的,总经理姓周,工部局自然是要买日本人的账,现在已经准备给价收回地皮了。梁小姐这戏馆可才刚刚开张,又办t得这样红火,你们合计一下,怎么办?我看此事跟雪堂遇刺之事大有关联。”